进入科尔沁大草原，我被诗意感染了。尤其是对“纸上得来终觉浅”（陆游句），有了新感触。书本上识字念句，摇头晃脑，自觉进入佳境，其实，那仅仅是得了平仄之韵美，而真正领会那些诗句，必须亲临实地，才能把肤浅变成精致，将纸上字句唤醒，交给真实的景致，才得精髓，才得诗境。
　　
　　 一
　　 野原千里，气势浑茫。这是草原的写真。广袤无际，去草原看什么？不能但得一个气势吧。我曾这样担心过。要去！但必须打点好自己的行装，我的囊中背着精美的诗句。
　　 四月的科尔沁草原，似醒未醒，哦，它在等着我的诗句来唤醒。
　　 如果你的“诗囊”里只背着那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那或许刚刚走进草原的边缘就被草原给收去了，剩下的几千里，怎么办？
　　 不过，每个季节的草原上演的这一幕也有所区别。
　　 天蓝蓝，低垂着，姿态平和地和草原的尽头（目极之处权当尽头）相亲相吻，蓝和绿毕竟是相近的色调吧，天蓝要把黄中深藏的浅绿唤醒，所以不惜吻了再吻，毫无厌倦，也不怕我们偷看，偷看这个字眼，在草原尽管不适用，但我总觉得一股害羞的情绪在心中泛起。蓝天和草原不是“幽会”，是明目张胆地示爱，爱得如此深情款款。
　　 “茫茫”并不写真。宛若一面无边的织锦，款款徐徐铺开，直取天际，只要是北上的方向，可任大巴车一路狂奔，躲着牛羊就可以。牛羊见了，不会再沉浸在“风吹草低”的意境里，举首目送，哞哞赛声，咩咩柔意。连我这个C1驾照都想换掉大巴司机老高，就怕草原上的草不同意，生怕我会用大巴车闯荡出“一路践踏”的痕迹。
　　 远处牧群，点点星星，如漂浮着的棉花糖，一阵风都会吹跑的样子；又像一朵朵隐约的云，贴着草原轻轻游走；更像春野处眨着眼的小花儿，一转头，一移目，生怕脱离了视线。我努力找寻那个牧童，黄庭坚曾描写的那个牧童——“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三五十里一村出，仿若童话书上印着的小小插图，即使吹笛怎么能闻到？他的诗句，显然不能置于草原，要放在“小桥流水人家”的一旁。
　　 夕阳陪我过了“花吐古拉”小镇，金辉满途，羊群近了些，它们应该是向小镇款款而来。但不是归宿，而是给夕阳下的小镇添上动感的景色。我想把“幽径夕阳常醉卧，往来空羡牧羊儿”拿来形容此情此景，看草原无小径，牧童不堪醉，哪有“牧羊儿”？一匹马的剪影，给了夕阳，朦胧着，剩下一个轮廓。隐约里，我想象着牧者正挥鞭，相距三五十里，挥鞭无声。于是，我理解了那些散落在草原上的蒙古包，为何成为牧者的家园。何以为家？有避风挡雨的帐篷，就是家。这是一个民族对家的最好解释吧。那里有一杯奶茶，就是蒙民的乡愁，抚慰乡愁无需酒，一杯奶茶也醇香，也醉着每一个日子。
　　
　　 二
　　 暮春四月，草原无色。这是朋友的担心。其实，我独恋草原四月的草色，“黄毯悄然换绿坪”，我喜欢这个“悄然”变换的动态。春天的锦草毕竟不同于秋令衰败的荒草，尤其是在草原巡行，合适的视距，黄草掩不住萌动的微绿，就像画家用了“枯笔”，是啊，蘸取天蓝不配色，盛着一湾绿水的翰嘎利湖被放在了车后很远，草原画家只能耐心描绘了，不要怪绿不浓。“悄然换绿”就像美人醉酒未醒，“一半醉颜无处画”，美人是“似红如白最多情”（宋项安世句），草原是半黄半绿最有意。我目睹了绿是怎样从草原一步步走出来的慢镜头。我们所见的渐变颜色大都通过技术处理，草原拒绝这样的操作，缓缓释放绿意的同时，让我觉出草原的绿是在慢慢加温，是“款款话缱绻”（周必大句）的意境。
　　 草原的草是诗，“换尽天涯芳草色”（王国维句），动人场面必须阔。草原的树木更是平仄铿锵的诗。“粒粒橙红一树鲜”，弄绿沙洲有沙棘，棘枣令人垂涎欲滴；“一鞭行色黄榆路”，马踏醒草路，鞭声响黄榆；“丹枫万叶碧云边”，写意般的五角枫甘居原野弄“枫姿”，碧云赏枫不寂寥……
　　 我一下子把那些沉睡的古人，拉到了草原的树前，人故诗句在，诗句笑春风，犹如早就为我准备此次草原诗意行，我感谢中华文化留给我诗情画意，沧海桑田，唯诗句活着。茫茫草原，装得下多少绣字锦句啊！
　　 显然，春季不是草原的狩猎季，但辽阔无碍眼目的草原，一马平川，一尘不染，视通千里不能，目极百里完全可以。王维的“草枯鹰眼疾”也不是没有相似的意象来印证。遍布草原的“京能电源”的风力发电的扇叶，那就是无数个“鹰眼”，居高瞭望，不过，它不是猎取那些奔驰于草原的猎物，而是把草原的风揽入怀中，草原之鹰，可能少了风情，唯有攫取的目光，而那些扇叶不急不躁，款款用情，将风一“揽”无余，纳入腹中，变成电力，送往全国各地。说什么“兽肥春草短”，（鲍照句）这些“鹰眼”四时皆捕风。千古皆如是，小草唱大风。唯在今天，草原才真的有了“大风歌”。
　　
　　 三
　　 万石堆垒，人造石山；绳系彩旌，风动猎猎。是凸起于草原的风景，也是蒙人的路标，它的名字叫“敖包”。右翼中旗啊，你有一条蛇形蜿蜒的国道，害怕我们迷失在草原？我理解你的担心，像我初来草原，怎么能辨别东西南北。在胶东半岛，路标是用整块大理石雕刻而成，并书村名。在辽阔的草原上，我们的路标碑志好像渺小了。
　　 “俨然云转与风回，故国人看但石堆”。一处敖包，将天云拿下做了吉祥的云影装饰，将风抱住，让石头发出本色的乐声。我不知，那些大同小异的敖包是否也写着名字，就像我老家的村碑。我一下子有了阅读的兴致。巴彦艾里敖包（艾里是村屯的意思），你在展示草原的富饶美丽；乌日根嘎查（村屯）敖包，你在告诉人们草原如何广袤；布彦嘎查敖包，你在炫耀生活的幸福；图布信艾里敖包，你在为我们一行祈求平安吧？乌兰艾里敖包，你在告诉我们红色是你的热情；诺干嘎查敖包，你在告诉我们绿色是你的崇拜。用不着什么古典诗句，这些名字足以成为醉人的诗，或铿锵或婉约的词。《诗经》的篇名是截取诗句的两三个字，而敖包则是取自各村屯部落的名字，多么相似。我只能用我的经验来解读，如果这些字换成其势如剑的蒙文，我要去速成这门蒙语啊，我有这个想法。
　　 诗人这样形容敖包——“万石层棱攒剑堆”。敖包，是用千古草原英雄之剑汇集而成的意志祭坛。古籍里的侠客，最勇武的举动就是“仗剑上武当”；而草原之剑，可舞动草原三千里飓风，我懂得了蒙族为何血管里都流淌着剽悍型号的血液。
　　 用不着担心我们的眼睛在草原上游移不定，用不着担心草原一路的乏味，敖包是诗，敖包是画，诗写在草原的高处，画作于草原宽阔的长廊。如诗如画，唯恐我的目光肤浅了，唯恐我不慎而遗漏。
　　
　　 四
　　 我一直在捕捉一个身影，一个操着马头琴，盘膝端坐于草原的汉子，春风不烈，琴声应该送与我这个喜欢听琴人的耳鼓，也许此时不是合适的季节吧，我想到了那句写马头琴的诗句——“指有茧兮弦有霜”，此时暮春，哪有秋霜？星遁天际后，春风无幽怨，据说马头琴应该在黄昏或初夜响起，有月光伴奏，马头琴上才飞出音乐的火焰，显然，这些条件不具备。我只能在心底默唱那首马头琴名曲《锡林河》，“锡林河啊锡林河，彩虹一样在草原上飞落……”眼前闪过一道草原的河，不过不是锡林河，而是“霍林河”，是白色的闪电。我怎样形容霍林河呢？是将草原点亮的一道霹雳，是蛇行千里的玉带，是修长缠绵的舞袖，是一条不分昼夜都闪光的霓虹，是一道匍匐于大地的烟雾，是闪着金鳞的一条硕大的游鱼……我沉浸在这些美妙的意象里，仿佛与霍林河成了一体，飘忽缠绵，把我的情思拉长，把我的思绪送到迢远。美，永远都值得去追，千里缘分一河牵，就这样，霍林河永远住在了我的记忆里。
　　 多少比喻都不能穷形尽相，更不能尽意。我就用一句古诗吧——“玉龙盘曲自妖娆”，龙在天，也在草原，上下翻飞，游走草原，九曲十八弯，如此婉曲妩媚！我惊讶地发现，内蒙古域内凡是草原上有河经过的市旗网站，几乎无一例外地用这个句子来表达，这是主题词，也是网红句，一河九道弯，千里一句诗。不要连篇累牍，不要繁文缛节，不要拖泥带水，就要一句曼妙的诗，一个惊人的想象。
　　 我没有错过草原的黄昏，获得了令我满足的诗意。大巴车行至“花吐古拉”小镇，方向转为西北，一抹夕阳的金辉格外切近我们，我被暖在金辉色中，我宁愿把“花吐古拉”的蒙语音译字解释成“夕阳欢迎你”，这是个误解，本意是黄色的牛犊。钱钟书说：“误解，圣解也！”（《围城》）圣解是精妙的解释，我得其妙就够了。不要觉得四个字和五个字无法画上等号。就像西藏的“林芝”，那是“太阳的宝座”的意思。我有这样的辩解底气。
　　 一轮温柔的夕阳，挂在草原的一角，仿佛是投给草原的一个绣球，那种投怀送抱的观感令我想伸手接住。一抹橘色的光辉始终贪恋着我们的眼睛，我又觉得夕阳此时是来勾兑草原颜色的，晚霞披装，给连绵的山丘着上彩衣，原上的草浪也温顺起来，仿佛在享受此刻的宁静，又像是等待一次晚妆。有塞鸿掠过，诗人刘长卿曾吟“箭没寒云落塞鸿”句，勾起千里思乡的情结。几千里之遥，我一日往返，难生感慨，仿佛觉得塞鸿也是来恭候我的到来。祖国辽阔的大地，任我穿行，少了思乡的情结，我便能尽情投入地欣赏，或许少了内涵，但我愿如此心无牵挂地沉浸其中。
　　 不远处，国道两侧，尽是丘山，晚霞围裹，我已经走进了一幅画中，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是古人的文论，更是我亲眼所见，画中还有一个沉醉的我啊。“西岫烧红百丈霞”，草原的景色，只有用“其势磅礴”来感受，“西岫”好像静待此时，待夕阳来染，红霞也不吝啬，织光如缯，铺洒淋漓，仿佛是一个丹青手持一支彩笔尽情泼洒所致，什么样的丹青手能有如此气势，有如此功力！造化所赐，任何归结，都是不确的。应该有一架马头琴了，所以蒙民选择了歌唱。我要用怎样的情怀面对这“百丈霞”呢？
　　
　　 五
　　 想起元曲唱词“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把个夕晖弄得跌跌撞撞，晖光鳞伤，草原上容不下这种灰色的审美。行程中，我总沉浸在草原的诗意里，突然脸被晚霞也烧红了，赶快掏出手机，不是拍照，同伴早就抓住了晚霞，将晚霞图放到我的微信，这是分享，要我和他们一起沉醉。
　　 草原装满了诗句，我作一首绝句也放进去吧，我爱草原，草原不会不收下。
　　 草原暮色忽咽声，静待金辉西岫倾。
　　 塞雁落霞齐比翼，不惊此景奈何惊。
　　 晚霞千般，唯有科尔沁草原深处的晚霞可成传奇。春风似乎就是为了携晚霞而来，推开车窗，春风灌满车内，顿时笑语和感慨充满车厢。人间多少春风等闲度，多情多味就看春风带晚霞。晚霞不负春风意，我不负春风与晚霞。
　　 没有草原美景，我肚子里的这些诗句就要沉睡不醒了，突然觉得对不起草原上那些没有被诗句染一遍色的风景。
　　 一坡山杏独自斗艳，一座座精致的嘎查村屯，静穆于草原春色中，一片片黑土地面朝蓝天散发着芳香，分布于黑土地上的机井红屋在阳光里独自念着自己的童话故事……
　　 回家，我的行囊满满的，装的都是草原送给我的美景诗意。
　　
　　 说明：文末七绝，步平水韵，合乎平仄格律。
　　
　　 2023年5月1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