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岸】悲歌(散文)
2022年,这是一个不太吉祥的一年。被疫情肆虐的人间,已经是灾难了。很多人在此接受生的考验:举步维艰的现状,与病毒拉锯,至为痛心的,是亲人溘然长逝。
母亲致电我那一天,她的三姐,我唤三姨的人,在县城一所养老院结束了她坎坷而苦涩的一生。我听后一怔,继而一阵悲伤袭来,想到那个被病痛煎苦的妇人,孤单地关在空间有限的冷室,以一夜的光景,就关闭了生的通道。没有人看见她虚弱的挣扎,当然也没有人在她气息将尽之际,感受那微微的烛火,下一秒就被扑灭。三姨她是孤军奋战与这个活着的人世作了最后的努力……无奈,她输了——输于无人问津的冬夜。
母亲说,三姨双手被绳子绑于床头两侧,僵硬的尸身至死还被绑,嘴角泛起很多泡沫,脸色变得青紫。头一天还在医院疗养,怎奈转入养老院,一夜光景,我那个可怜的三姨,便与世长辞。
我猜养老院的护工一定是怕三姨重施故伎:之前入住,三姨用孩童般的激烈,誓死反抗被亲人“遗弃”于此。她那已受人摆弄的命运,哪由得她左右。她大哭,在孤独的空气里,声嘶力竭;她自毁,脱掉衣衫,一丝不挂,露出衰老干瘪的肉体,任来人瞧见;她自虐,在房间里到处拉屎、尿尿,又把屎尿涂抹墙壁……见所有的软性反抗没有生效,她便以暴行来发泄心底的不满:砸窗、砸门、砸一切可砸之物。但三姨这番操作,并没有为她带来生之自由,反之是更无情的禁锢。手会反抗,就把这双别人为之痛恨的手用绳子绑紧。嘴会嚷叫,就让这张不会吐甜言蜜语的嘴以药封缄。每天塞一片安定,三姨终于被养老院的护工驯服得只有永恒的黑夜。
母亲末了,只能说,你三姨死了才是最好的归宿。人间的罪她已受够了,她那矮小病弱的无肉之躯,又怎能与人世的冷漠抗衡?也许是死于基础病加新冠病毒;或是护工喂了安定产生的副作用;又或者夜半盖不到被子活活冻死的……反正,三姨的死已经不能归咎任何人身上,她的死,只是早与晚罢了。
可我挂了母亲的电话,还是忍不住痛哭起来。我不敢让孩子看见泪雨滂沱的脸,遂一个人躲进洗手间关起门压低那些悲伤。看着镜中模糊而熟悉的面容,清晰骤现,那些已被尘封的往事瞬间回映于心头:三姨胖墩墩爱笑的样子,和蔼又可亲,一副没有愁苦之相。那时三姨有两个成家的儿子,一个女儿,还有夫君陪伴在侧。年轻的艰苦总算熬过了。三姨只需静待享受晚年之福,无需操劳生计,和一群兴致相投的同龄人玩玩小纸牌打发时光;要不搬张板凳坐在巷道旁,任阳光的暖意抚摸在身上,聊些家长里短……慵懒的时光仿佛取之不尽。
母亲的兄弟姐妹,这个时候,数她过得至为舒心。当我母亲还深陷于柴米油盐的泥泞时,三姨已由干净洁白的服饰装扮成贵妇模样,与母亲分成两条不同的支流。她那条是穿过大峡谷,再凝成瀑布流泻而下的静谧山泉,甘甜可口。母亲则是一条乡涧沟渠,靠天水续命,要一直向低洼靠拢才有生存的位置。这般迥异,却在晚年迅速扭转。
先是大儿子在2007年某夜突然猝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三姨她承接了。但她的丈夫,那个陪伴半生的枕边人,儿子去世,备受打击,一病不起,三个月后,也跟随而去。死神在短时间内从三姨的身边夺走了她心头所爱,她虚拟的宫殿已岌岌可危。但命运之神并未因她的遭遇而网开一面,它冷血无情,仿佛要榨干三姨今世的“积蓄”。紧接着,二儿子又因犯法锒铛入狱,从死缓转为无期,是三姨耗尽家财托关系才换得一条不值当的命。小女儿嫁得并不幸福,常遭丈夫家暴,身心俱伤的她已自顾不暇,哪有精力和时间兼顾母亲的生死。此时的三姨,已没有了亲人的“宫殿”,那一身贵妇派头荡然无存,狼狈的她躲在一间简陋的出租房里顾影自怜。
2009年,我去过她租住的旧房子:阴暗,看不到一线阳光。在城镇的旧街里面,巷道破旧、窄小。与她一样,有着沧桑的历史。三姨见我,无比欢喜,要我留下来住上几天。我应允。与她同住同吃,那时她还是一个爱干净的斯文妇人,楼下煮食,楼上吃饭、睡觉。她租的是带个小阁楼的民房,大概二十多平方。她非常照顾我,替我打洗澡水,关怀备至。可见她也曾以最好的面目示人,那怕她沦落没有至亲的境地。
后来也有几次与三姨交面,都不及那次相处深刻,令我难忘。
三姨在租住的旧房子住了五六年,实在孤单极了。有人为三姨牵线搭桥,同样丧偶的老头。三姨以为黄昏为她打开了一个春天,便欣然搬离这处旧日的忧伤。爱是艰难的。与双方无非是搭伙过日子,老有所依。三姨像抓住人世间一根救命的稻草,虚情假意一概不管,只要对方的手是温热的,她如同《荒人手记》里的主人公一样渴切爱的垂怜:“心如此执拗根深,即使无泥土附着,亦无营养供给,它依然顽固求生。”
三姨倾尽口袋里的养老金,方换得这份来之不易的“情意”。人嘛,总要让别人有所图,所谓的价值,就是各取所需。三姨在风雨飘摇的年生不想洞悉人性的深渊,旁人劝不听,奋力要与孤独寂寞决裂,她心口所有的营生,不过是飞蛾扑火。
三姨年老色衰,病痛岂能放过她。一具没有价值的躯体只会招致唾弃。三姨没想到,这一天,最终被认定的“良人”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三姨知道自己要被人遗弃,所以没命般,想要逃脱。但谁会顾怜一个糖尿病与老年痴呆并存的病患?她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盼她死去是解决了人世的一个麻烦。
从母亲的嘴里了解三姨的惨况,我很是悲痛。想让母亲接她回家里照顾。但想及父母身体也羸弱,在家离不开人,无法妥善照顾她的起居。寄放养老院,只有如此了。唯有如此了。
三姨愤怒了:这生不如死的囚禁,在她还清醒之际,她要逃出去。
高血糖是一个机会。被送去医院治疗的那天,“良人”守在床前。三姨深知血糖降下去,又要回到那个黑暗的地方。三姨惧于此,便支开眼前这个老头,唤他去买午餐,一个人偷摸从医院的后门走失。
半疯半痴的三姨能去哪?亲人们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都寻遍,不见踪影。我远在他乡,无法亲自去寻找三姨,只能要来一张照片打上《寻人启示》的信息转发朋友圈。那是一张在养老院监控截图出来的照相,模糊得很,却能清晰看出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眼神呆滞,头发已被剃成狗啃式的男子短发,已分不清是男是女,坐在一张没有被铺的木架子床边。跟一头圈养的牲口无异。
三姨如此的陌生。我在回忆的深海拼命打捞与之相关的影像,那个胖墩墩、肤白胜雪的妇人,终是消失了。这个又瘦又黑又病又呆的老妇人是谁?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时间的黑幕就是要摧残一具肉体,三姨像是一个不甘失宠的孩童,用她单纯的想法满以为赢得身心的自由,但她的念想却遭到残酷现实的打击,彻底地……落空了。
时间过去了一天一夜,三姨被县城郊外的村民发现,帮她报了警。她的男人在派出所把她领回。三姨的头破了一道口子,血已凝固。衣衫弄得有些脏,应是摔倒所致。见三姨渴求又无辜的眼神,可能于心不忍,老头在医院照看她把血糖压下去,就把她带回家。这段有人陪伴的日子,三姨无吵无闹,很是乖顺安静。但这不过是暂时的“天堂”,“地狱”始终都在,始终不肯放过命不久矣的三姨。
赶上全国疫情解封时段,人人基本都无法躲避病毒的入侵,她的男人也感染了,无法再照顾她。三姨又一次遭遗弃。疾病加恐惧,三姨要接受这样的安排,她如一个商品,交换来交换去,不过是在死神的注视下,做无谓的挣扎。三姨清楚得很,故放弃意志里的索求,任寒意在2022年的冬天截止……
三姨悲苦的一生,我的拙文岂能为她抹走沧桑悲苦的底色?
是不能了……惟愿天堂没有病痛,所有的生命都被尊重。
或许三姨苦海里的沉浮,天堂最终是靠岸的地方。如母亲所言,那是三姨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