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悔(小说)
一
2020年11月1日。
遥望西去的列车,满头霜花的秦勇眼含泪花,他举起的手臂久久地停留在空中。一阵寒风吹来,几片雪花飘下,他打个寒颤,慢慢放下滞在空中的手臂,在妻子地搀扶下往回走。
那列车莫不是带走了他至爱的宝贝,抑或挚爱的亲人?
二
1982年。
秦勇大学毕业。
老少边穷地区正奇缺老师,他激情满怀地响应国家号召,第一个报名,决心去那里做一辈子教师。满身书卷气的他相信教师能开发人的智慧、培养人的能力,能塑造人的灵魂、提高人的素养,能助力穷乡僻壤中寂寂无闻的花朵开得芬芳且灿烂。他更相信自己会像一株松柏,能根植在那片穷乡僻壤中,经得住风霜雪雨,在教育天地里耕耘出一番事业,实现人生理想和社会价值。他呀,妥妥的热血青年。
秦勇的父母是开明人,他们认为孩子成人成才后就属于国家的人了,不能囿于家庭的小圈子,只要孩子有理想,走正道,无论到什么地方干什么事业都支持。秦勇的父母是老知青,在那个激情似火的年代,他们去边疆支援国家建设,把火一般的青春燃烧在了祖国最需要的大东北,退休后才回到内地和家人团聚。他们那时无暇顾及小家,襁褓中的秦勇是被寄养在秦勇姥姥家长大的。他们年轻时比现在的秦勇还激情满怀,可谓热血沸腾,义无反顾,且昂扬的斗志持之以恒地流淌了一辈子。在秦勇刚会说话时,姥姥就告知秦勇,他的爸爸妈妈都很勇敢,在东北的原始森林中为国家建设大油田大煤田。姥姥期望他能像爸爸妈妈那样勇往直前,所以给他起名叫秦勇,小名唤作勇勇。
秦勇作为支教代表在欢送大会上发言,他高举拳头,铿锵有力地说:作为八十年代的新一辈,我们要把自己的理想之花开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哪怕那里的土地再贫瘠,空气再稀薄,道路再崎岖……创造奇迹要靠谁?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秦勇和一些血气方刚的青年来到祖国西南部的横断山脉。这里的空气无比的清新,到处沟壑纵横,郁郁葱葱,繁花似锦,碧流潺潺,雾蒙蒙,鸟啾啾,虫唧唧,风悠悠。
秦勇张开双臂,大喊:我来了,我秦勇来了!喊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我来了,我秦勇来了!
三
秦勇被分配到一所初中教书。说是初中,其实整个学校就是半山腰里两排孤零零的老瓦房,既矮小又破烂,裂缝的墙体让人感觉房屋随时随地都会倾倒,是名副其实的危房,可学生们似乎没有危房的概念,当然不会有任何的畏怯,在房内学习,在房外嬉戏。秦勇开始无比心怵,不过,没几天也像学生们一样处之泰然了,弓腰进,低头出,自如得像在家里。
加上秦勇,全校只有六位教师,秦勇的任务是教物理,学习机械制造的他欢欢喜喜地接受了这个工作,觉得自己可以学以致用了,要把满脑子的“机械化”灌输给这里的孩子们,让孩子们从小就树立“机械化”的愿景,早日走出原始农耕的小农意识。他每天都把课本啃得通透,那些文字和图片都清晰地印刻在脑子里,能随口说出来,随手画出来。不过,他并不满足这些,他还想方设法制作各式各样的教具,让学生能直观地看到物理现象的再现,而不是让学生机械地背诵现象和结论。比如,讲到杠杆时,他制作了各式各样的杠杆展示给学生看,还带学生去农家参观压水井,辘轳,谷舂,犁子,撬棍,扳手、铡刀等。他还以人体为例,指出每人身上就有许多杠杆,比如屈了的肘,迈开的腿,做俯卧撑时的身体等。学生们瞪大眼睛,饥渴地听着秦勇的表述,看着秦勇在黑板上描绘出人体的图画。接着,秦勇还让学生不停地做动作尝试,从身体力行中感悟物理的妙趣横生。呀,整个课堂欢呼雀跃,热闹非凡,这样的课堂是山里的孩子闻所未闻的,原来的老师上课基本上是照本宣科,枯燥无味。
化学老师病了,老校长来到秦勇面前,眼巴巴看着秦勇。秦勇当然明白老校长的难处,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思,便不等校长言明,就主动接过化学课。
为了教好这门课,他编制了符合学生生活实际的教案,经常把生活中的化学现象搬到课堂上,原来古板的课堂变得既丰富又多彩。比如,他把学生带到食堂,详尽讲解馒头的制作过程。他还督促学生参加实践活动,比如他辅导学生自制米酒,除去铁锈,保鲜食物,配制农药,收集沼气等。他的讲台上总是坛坛罐罐堆积一大片,各式各样的化学现象被他层出不穷地演绎出来,学生们个个聚精会神,如饥似渴。下课后,学生们还余兴未了,大呼过瘾,渴望着下一节课早些来临。
化学老师再也没回来,老校长只叹息一声,没说原因。秦勇从此就成了理化老师。
数学老师家里有事请假了,老校长又眼巴巴看着秦勇。秦勇心知肚明校长的难处,还是没等校长开口,又毫不犹豫地接下数学课。
学生的数学太差,他给他们上初中数学时遇到的问题多如牛毛,且常常与小学基础不无关系。学生的基础怎么会薄弱到如此不堪的程度?惊讶之后,他不怨天尤人,而是不急不躁,倒车回到小学,把相关的知识漏洞慢慢堵住,再拐到初中。他是初中、小学数学一块教,备课时不仅要通晓初中的课本,还要把小学的课本都拿过来研读。不仅如此,他还找每个学生谈心,洞悉每个学生的特殊情况,把他们的数学梗在何处弄得一清二楚。渐渐地,那些把数学看成玄学的学生摸到了数学的门道,愿意动脑筋学数学的多了起来,有几个还喜欢上了数学,成立了兴趣小组,有空就“研究”课外题呢。数学课的教学时间不够,他就利用休息日给学生们无偿补习,小学的、初中的,课内的、课外的,只要学生不会的,他无所不教,无所不答,他成了没有星期天和寒暑假的大忙人。
他给父母去信说忙得要命,可也快乐得要命——因为自己天天都能看到一群孩子的智慧如竹节般地咯咯成长。
父母大为赞扬,大为欣慰。
数学老师也没回来,老校长又叹息一声,还是没说原因。秦勇从此成了数理化老师。
两年后的一个周六,和秦勇一块来支教的高雅要回城结婚。秦勇借来自行车,翻山越岭,把她送到镇上,坐每天只一班的汽车。临别时,高雅撩了撩前额被风吹乱的头发,低声说,等结过婚就回来,她舍不得这里的青山绿水,舍不得这里的孩子们,舍不得这里的淳朴民风,还……
从她低沉的声调和不舍的眼神中,秦勇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字字发自肺腑。
其实,她还舍不得秦勇,只是没好意思说出口。她之所以和秦勇一块来到这个深山老林中,显然他们是志同道合的战友,他们不仅仅有友谊,还有友谊之外的没有言明的情愫。刚来时,她害怕夜间的狐叫狼嚎,但他让她睡在老师宿舍最里面一间,他睡在最外面为她守门;她想家了爱哭鼻子,是他给她拧一个温热适度的毛巾,擦去她滚烫的泪珠;寂寞时,她要发脾气,是他在她身边听她一遍遍诅咒这里的闭塞和无聊,然后他笑呵呵地重新给她鼓足干劲;她想出去散散心,是他陪她走完了学校周围的每一座山峰;放假了,她要回城里的家,是他借来自行车,把她送到镇上的车站,还总不忘给她买一兜子山里的水果带着;从城里回学校,当然也是他骑着借来的自行车,把她从镇上接回来,也总不忘在镇上给她买她最喜欢的粉红色的手绢送给她;她病了,是他找来小推车,把她送去镇上的卫生院,守护她慢慢痊愈;她不小心崴了脚,是他给她制作了一副糙拐,让她能四条腿平稳地走路,不会做饭的他还每天学着给她做当地最好的饭菜,像伺候亲人那样服侍她……
小巧而又轻盈的高雅一直佩服秦勇的才干和勇往直前的斗志,当初来时,她是下定决心要和他并肩战斗的,真心实意想在大山里做个依人的小鸟,醉卧在秦勇宽厚的胸膛里。但两年下来,哭过无数次鼻子的她又和那个分手已久的前男友重新建立了联系,并很快答应嫁过去。这让秦勇很意外,可他也不便询问原因。不过,他依然相信她会回来,完成她对这片山川的庄严承诺。
汽车发动时,秦勇把从街上刚买的水果从车窗上塞给她。她也不客气,伸手接过,凝视着他,脸颊腾地绯红了,似乎是鼓起很大的勇气,大声问他愿不愿意和她一块回去。
她这话外人听起来莫名其妙,但秦勇的心里当然能体会其弦外之音。他没答,也不敢看她那光闪闪、火辣辣的眼睛,只笑了笑,最后祝她新婚幸福。
车窗关闭,里面的人低下头,拿出粉红色手绢,捂住脸,没向外面挥手,而外面的人一直在向远去的车子挥手。
周一,老校长又直愣愣地站在秦勇面前,秦勇当然心知肚明,二话没说,又接过高雅的语文课和班主任。
高雅再也没回来,她对这山水的承诺化作了虚无。后来听说,她确实是回去准备结婚的,可到家之后,关上门,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还是悔婚了。再后来听说,她终身未嫁。
秦勇写过信,还跑到镇上打过电话,高雅都没有回音。秦勇这个临时班主任和临时语文老师变成了长久的,每当他教学生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时,眼前总跳出高雅那小巧又轻盈的身影,似在向他招手,向他微笑,也似在向他幽怨地瞪眼。
从此,秦勇成了语数理化老师。
学校没有专业的体育老师,秦勇就找时间带同学们跳绳,踢毽子,做俯卧撑,扳手腕,玩游戏等。没有操场,山里崎岖的小路就是他和学生跑操的长征路。大课间,他让学生们站在走道里,站在山坡上,教他们做他在中学时学的体操,他的动作虽然不标准,但学生们学得很认真,个个像初入伍的战士。没有篮球架,在树上绑个铁圈,缠上渔网的废料,就构建成篮球架。他把两根木桩埋在土里,中间钉上横棍,就制成了单杠。他又在屋后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坑,到河里挑来沙土,填成了跳远的沙坑。他发动学生捡来石块砌成一个石台,再自费到镇上买来水泥,抹在上面,润出光滑的面,做成乒乓球台……
学校里没有英语老师,原来不开英语课。这怎么行呢?秦勇找来磁带,又油印了资料,给孩子们早读加一节英语课,让他们跟着录音机读。
他又成了语数外理化体老师。
病恹恹的老校长是本地人,拖着病体,坚持上课,没请一天假。这一学年结束后,喘息声越来越粗重的他跟秦勇说,他上学年就办了退休手续。秦勇这才知道老校长拖着病体,坚持多干了一年白活。
还剩两个老师,一个是年过半百的民办教师,一个是他秦勇。没人愿意来这里当校长,秦勇学历高,被镇里任命当临时负责人。三个班俩老师咋办呢?他不得不请病恹恹的老校长回来帮忙。老校长看着直愣愣的秦勇,稍作喘息后,还是喘息着答应了。
老校长的补贴咋办呢?秦勇愁眉苦脸——学校没收入,又不能向孩子们伸手,村里也穷得叮当响,镇里连老师的工资都一拖再拖,办公费少得只够买粉笔,哪里能挤出钱呢?老校长看出秦勇的为难,就像原来秦勇看到他为难时一样,于是呵呵一笑,爽快地说不要补贴,只要自己的身子骨能挺住。
老校长一家老小也确实等着他挣钱买米下锅呢,他那个残疾儿子独自艰难地侍弄几亩薄田,难以糊口,可儿子从不攀他干活,给他充分的时间教娃们读书,他是个药罐子,捉襟见肘的清贫生活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病体总没得到良好的治疗,就像学校的老瓦房,哪里漏雨补哪里。
无计可施的秦勇突然想起靠山吃山的俗语,就挤时间带领孩子们上山挖药材、采蘑菇、摘野果等,运到镇上卖,用换来的零钱补贴老校长。秦勇又觉得少得可怜,就从自己的那点工资里抠出一些补上,塞给老校长。
老校长推辞不过,接过钱,感动得老泪盈眶,气喘不止。深受感动的老校长这次狠狠心,去镇上,花不少钱买齐治病的药——他要扼住病情,使自己挺在讲台上。
秦勇住校,从清晨他第一次敲钟起床,到最后一次他敲钟睡觉,他每天都如钟一样有规律地作息——他是钟,钟是他,幽谷中周而复始地回荡着的钟鸣,就是他对这山川的深情呼唤。
四
一晃五年。
在这五年中,来了几位老师,但都匆匆走了,来时热火朝天,走时悄然无声。待的时间最短的那个叫唐丽婷,只一个月,开始时她天天载歌载舞,乐不思蜀的样子十分可爱,可等她一个月内玩遍了学校周边的山山水水后,便觉得百无聊赖——闭塞,原始,孤寂……
始终不变的还是这两老一少。三个班,三个人,每人每节都有课,没有休息的时间,下课十分钟,除去上厕所之外还要准备下一节课所需的东西。
到了第七个年头,秦勇也而立了。
从上高中开始,有个女孩特别佩服秦勇,并且和他处得特别铁,从城里来信,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城。那女孩在省城工作,和秦勇是无话不说的朋友,一直以来,秦勇就是她的男闺蜜,她对秦勇干事的果敢、为人的谦虚、心地的善良越来越认可,越来越钦佩,不知自哪一天开始,她的这种钦佩演变成了对异性的倾慕,又不知自哪一天开始,这种倾慕又顺理成章地蝶变成了恋情。他和她都沉浸在异地恋的炽热中,心中充满着离别的相思苦。俩人天天写日记,洋洋洒洒,写了几厚本。俩人不停地给对方写信,那信像雪片一样跨越千山万水,飞出飞进老瓦房。投递员爬到半山腰给他送信时,总埋怨他的信太多。秦勇自己不吸烟,可总备香烟,投递员来时,就给这个有点怨气的朋友打一只,那怨气瞬间就化解了,呵呵笑两声,继续心甘情愿地继续做他的鸿雁。
辛苦了。
谢谢您给木春的拙文做编安。
遥祝晚安。
感谢社长推荐。

您对木春拙文评价实在太高,是对木春莫大的鼓励。
木春谢谢您的指导和关注,当向您多学习。
木春遥祝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