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水上水下(散文)
一
梦里寻她千百度,终于见到了传说中那道会舞蹈的水。她像一位侗家少女的清澈眼眸,粼粼如梦,盈盈似幻,刚刚从暮色中绰绰约约地向我迎来,哪知一靠近,便载着花影、柳影、灯影缓缓而去了。那么矜持,那么清丽,那么婉约。
尽管事先就对她充满了期待,但还是惊艳得出乎人的意料。乍一相见,她就让我恍然入梦了——在这个春天的黄昏,在黔东高原的这个水乡泽国,在这个被人们誉为“中国威尼斯”的地方。
水是清清的舞阳水,也叫㵲水。
舞阳河是一条活泼的小青龙,源自苗岭的垛丁山麓。她一路奔腾一路歌,跳下百条涧,穿过千道峡,冲开万重山,逶迤五百多里水路至湖南,汇入沅江成为一条大青龙,然后漂过八百里洞庭湖,最后跟随长江的脚步走向碧波万顷的大海。这是一条激情澎湃而又多才多艺的河流。她不仅会歌唱,会作画,而且还会跳舞。当流经镇远地域时,也许是受老天旨意,或许是被一方风土醉染,她把自己最浪漫、最美好的一面全然展示了出来,并以一个舞者的姿态,造就了峡奇水丽、风情独具的舞阳河风景区,也催生了一座委婉的水城——镇远古镇。
在镇远,舞阳河古称五溪,为古镇的母亲河,呈S形,自西向东,穿城而过,是一派“曲水两岸城”“太极八卦图”的景象。
人人都说镇远是个遥远的梦。然而,当我来到镇远的时候,却看见了两首宋代的词。一首浮在水上,一首沉在水下。词里都有豪放的山,婉约的水,曲折的深巷,尘封的老宅,古老的码头……意象悠悠,韵律悠悠,画意亦悠悠。
水上水下,一浮一沉。
眼中的风景,原本源于一个世界,但因为有了沉浮,便形成了两个迥然不同的时空。流水如歌,昨天之前的一切过往,都随着斑驳的历史沉到水下去了。时光之舟,满载着今天之后的岁月,正从远方向我们徐徐漂来。
寻寻觅觅,觅觅寻寻。在镇远古镇,谁能告诉我:沉于水下的,究竟都有些什么?浮在水上的,究竟又剩下些什么?!
二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酒至微醺时,踯躅在卫城的水边,望向隔岸的府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和恍惚感。
水色变了,原本翠碧澈透的一痕,变得斑斓陆离。灯火是一个沉默在阑珊处的神奇魔术师,它在眨眼之间,就可以改变黑暗的故事,也可以把一段清纯的河流捯饬成一座海市蜃楼。水面变了,原本平静得宛如一面镜子,变得褶皱横生,鼓荡不休。晚风是一个活跃在天地间的情歌王子,它一旦亮开嗓子,就可以让冷峻的石屏山回声嘹亮,也可以让腼腆的舞阳河心扉洞开。
伫立在水镜上面的古镇也变了。从一座城变成了两座。镜上一座,镜里一座。镜中的城,在灯里;灯中的城,在水里。实在叫人难以分辨,这城到底是沉着的,还是浮着的。惟看见,两座沉浮在水中的城池,皆由波浪生。沿水而立的,是那些依依亭亭、廊道回环、仪态万方的楼阁,一串串、一溜溜的红灯笼、黄灯笼,泛着明朝的色彩,透着清代的气息,把那些早已沉入水下的故事又重新打捞了上来,还是那么鲜活,那么灿烂。河上有夜航的渡船,巨鲸般遨游在吊脚楼的屋檐上。水边有人在朦胧中如水鸟般歌唱:“你是那夜空中最美的星星,陪伴我一路前行。你是我生命中最美的相遇,晚安我的镇远,晚安我的baby……”
歌声如水,流向了更加朦胧的地方。更加朦眬的地方,照样灯火辉煌,多少年过去了,涛声依旧,水生不息。古镇的夜,水依旧,灯也依旧,只是在朦胧中漫步的人,不再如古。整座城市,所有风景,尽在朦朦胧胧中。
那些在宋朝花雨中长大的垂柳,此刻在岸边都坐成了一个个蓑笠渔翁。无数的柳条儿斜斜地铺向水面,犹如钓鱼的竿子,它们同时一拉竿,就将那座沉在水下的古城,像条活蹦乱跳的红鲤鱼一样,又湿漉漉地钩到面前。
镇远,地处黔东武陵山区、云贵高原向湘西丘陵过渡的斜坡地带。据史料记载,镇远从春秋开始即有建置,古称“竖眼大田溪洞”,属鬼方。从夏到商,世居着荆、梁二州的蛮夷,泛称“荆蛮”,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是贵州“四大古镇”当之无愧的元老。
说起镇远的前世与今生,就不得不提起一条现在已被人们遗忘了的古道——湘黔滇古驿道。这条古道,东起长沙,经邵阳、洪江、镇远、贵阳、昆明、大理,直至南亚及东南亚的缅甸、印度、泰国、老挝等国。这条古驿道的历史,可溯至先秦时期,几乎与镇远并驾齐驱。《史记》中所载的“庄蹻王滇”之路,说的就是这条驿道。作为一条贯通西南地区并集水陆于一体的交通要道,湘黔滇驿在古时就闻名遐迩,被史家誉为“西南丝绸之路”。而素有“滇楚锁钥、黔东门户”之称的镇远更是首当其冲,声名远播,历来就是一个兵家必争、商家经略的咽喉关塞和重要驿站。
现如今,留在这条古驿道上的马踪象迹和歌谣人声,早已被荆棘荒草淹没,不堪行走。但古镇依然,记忆犹在。
镇远的记忆是这样告诉我的:在以水运为主要交通方式的古代,连接黔湘两省的通道唯有“华山一条路”,那就是在崇山峻岭间川流不息的舞阳河。中原内地和云贵高原的货物输送,人员的走动来往,都要沿长江过洞庭湖,溯沅江经舞阳河,一直到达镇远方能弃舟登岸,集散四方。说白了,自古以来,镇远就是一个西南地区最大的商品集散中心。
镇远是个水城。总以为,梦里的水乡梦里的人,必定是悠闲地摇着他们的船,悠闲地钓着他们的鱼,悠闲地过着他们逍遥自在、与世无争的日子。谁能想到呢,史上的镇远却是一座“因水而生、因战而名、因兵而商、因商而荣”的传奇之城。
“欲据滇楚,必占镇远”。
1253年,所向披靡的蒙古铁骑从云南进攻贵州,欲实现先破南宋黔东防线,继而攻湖南夺临安的战略意图。不料,兵至安夷(当时镇远还叫安夷)竟遭到当地军民顽强抵抗。双方血战数月,蒙军无功而返。宋帝赵昀闻奏大喜,特赐名“镇远”,意为镇服远来攻宋的蒙古大军,并将其升格为镇远州。从此,镇远名扬天下,威震四方。于是,源源不断的军事辎重来了,五花八门的商品货物来了,精明善算的“威尼斯商人”来了,蛮荒的镇远便旌旗猎猎,商贾云集,蝶变为西南地区的水陆大都会,也成了“中国的威尼斯”。
明末清初,国内共有驿道三百多条,驿站达三千五百多个。而镇远,则是湘黔滇驿道上最为繁荣的一个驿站。据史料记载,当时贵州一省的税收,其中有三分之一就来自镇远。在当地,古有谚语云:“镇远街,人挤人,挑窑罐的被撞破,挑桐油的挤不出城。”一言道尽了当时之人气。在城东的舞阳河上,至今仍屹立着一座飞架南北的风雨桥。此桥建于明代,名叫“祝圣桥”。桥上立有一座飞檐翘角的“状元楼”,合抱粗的亭柱上写着“扫净五溪烟汉使浮槎撑斗出,辟开重驿路缅人骑象过桥来”。足见古镇往昔之繁华。
“曾是夜郎秦淮河,俨然清明河上图”。
镇远不是梦,也不是传说,而是一个由历史的浓墨重彩写就的、沉浮在水下和水上的不朽传奇。
三
霓虹闪烁,新柳依依。踏着清新的夜风,漫步至祝圣桥边,发现白天遇到的一个风景不见了。
那是一尊人像雕塑,高瘦的身材,紫铜色的脸,着靛蓝色长衫,外套一件泛黄的小马褂,乌发朿起,顶戴嵌玉小银冠,左手执一烟筒,右手拿一算盘,是古代掌柜的打扮。他默默地坐在桥头的石板上,一动不动。但凡是有人走到他身边合完了影,他的眼睛就动了,随之嘴巴也跟着动了起来,说“请付费”。是小钱,很有意思。有点商业气息,这是古镇为发展而选择的一条路。有意趣,我很理解。
现在,石板还在,雕塑不见了。他也沉到水里去了吗?我把目光投向微波荡漾的水,眼帘不再朦眬。我惊奇地发现,沉入水下的,不仅仅是桥,是城,还有那两岸的山。所有的风景,都变成鱼潜到水下去了。
这时候,我的同伴们都到北岸的山上拍全景去了,他们都是乐山的仁者。我并非是一个智者,却也乐水。山无言,水有声。作为一个在人生长路奔波了一辈子的我,喜欢与上善柔美的水交朋友了。水,总是会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此刻,我的感觉好极了,两岸的山,就被我柔柔地踏在了脚下。
水北的山,重岩叠嶂,面城这边,石壁千仭,如屏如障,故名石屏山。据说,石屏山上,盘亘着一条长达四里许、清一色用青石砌成的“古长城”,始建于大明正德年间,至竣工前后共用了十几年时间。这道古长城,犹如一条苍龙碗蜒在石屏山之巅,每隔一段都置有供将士屯守的垛口和门洞。城墙踞北扼南,居高临下,但凡南坡有任何动静,哪怕是一丝风吹草动,皆一览无遗,为戍卫镇远发挥了重要作用。除了古长城,山上还有一座由正殿、钟楼、石拱券城堡构成的“四官殿”。正殿里面供奉着白起、王翦、廉颇、李牧等四位将军的神像。这四位,均是战国时期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无敌名将,但镇远人还嫌不够给力,又请来了龙虎玄坛的赵元帅和日月神像,分供于东稍间和西稍间,以壮军威,固其城池。
我想,就凭此等阵仗,甭说是成吉思汗的蒙古大军了,就算是托塔天王领着天兵天将前来攻打,亦是“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巍然不动”。石屏山我没爬过,但对它有过久久的仰望。时间过了那么久,那条古长城是否仍然固若金汤?还是成为了一处被青苔野草覆盖的废墟?不知道。四官殿内的神像是否风采依旧?龙虎玄坛的香火是否还像从前那样旺盛?也不知道。
南面的山,叫中河山。此山我在日落之前已经走过。我来得太迟了,比我的脚印留下更早的,是王阳明、张三丰、林则徐、冯玉祥、李烈钧等古人。中河山上有处久负盛名的名胜,叫青龙洞。我上去战战兢兢地走了一下,并不见青龙,惟见两石洞,一曰青龙洞,一曰中元洞。再者,就是那一片悬挂在悬崖峭壁上古建筑群了。
这是一个集道、儒、佛三种宗教于一体的寺庙群。它背靠青山,面临碧水,沿壁临空,楼阁重重,庙宇叠叠,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置身于此,如入洞天仙境一般。立于山下朝上望,但见那些形态各异的重楼危殿、老庙古刹,像凌空飞贴在峭壁上一样,让人触目惊心。来到山上朝下看,只觉人在云里,雾在脚下,一水两城,在身下很深很深的地方,令人惊魂失魄。
一到景区入口处,就遇上了一座清幽古朴的建筑,叫中元禅院,也叫中元洞。这里有三个看点:一是它的山门,由两块巨石斜搭而成的;二是长在前院的那棵“月月桂”,至今尚未有专家能确其种属,甚是神奇;三是那座建在崖体上的“独柱亭”,其基础居然仅是一根独柱,是金鸡独立的模样。洞在哪里?就在上面。拾级而上十几步,便见到它了。洞是溶洞,并不是很深,却是异常幽暗,我有点失望。导游说,你千万别小瞧了它,这里就是张三丰修仙的地方,你瞧,那些当年张三丰用过的东西都还在呢。
我一看,乐了,张三丰居然睡的是石床,穿的是石鞋,撑的是石伞。我本来也是渴望自己能够成仙的,但看了这些,心就凉了。石床咬咬牙勉强可以接受,可那石鞋和石伞,可是凡人难以承受了。
过紫阳洞不入,过青龙洞只瞟了一眼。两转三转,就到了“万寿宫”。这时,我的眼睛都看直了,此宫竟又称“江西会馆”。据我所知,但凡是被称为会馆者,皆是商会的所在,如“浙江会馆”“徽州会馆”“广东会馆”等等。会馆应该处于街头闹市啊,它咋会挤到这庙观的丛林中来呢?遂问导游。导游是个小姑娘,其实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名导,她用银铃般的声音告诉我:青龙洞的建筑是由儒、释、道、商等多种文化互相渗透凝聚而成的古建筑群,它既是一种独特的建筑文化,也是一种开放交融而又和谐共处的文化胜地,更是一种“出世与入世之间,世俗与脱俗之间,宗教与商家之间”的有机契合,乃镇远地方文化之核心……
万寿宫里,有一个藻井华丽、雕刻细腻、古色古香的戏台。戏台上那些楹联甚是耐人寻味。中堂上写着“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戏台左右前柱写着“不点不经,格外文章圈外句;半真半假,水中明月镜中花”。在我看来,前者富有生活的哲理,而后者,则深含了从商的真谛。我还是不敢狂言,就请列位自己去琢磨感悟吧。
青龙洞古建筑群始建于明洪武二十一年,迄今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它由36座单体建筑组成,为江南汉地建筑与西南少数民族山地建筑文化相结合的绝妙典范,有“西南悬空寺”之称。不知者,往往不以为然匆匆过,知其者,便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了。
“危楼高构山之巅,㵲水微茫挂槛前。凭栏未敢多立时,生恐凌风便上天”。
在这个美好的春夜里,此时它已化为青龙沉到水下睡觉去了。与它一起下沉的,还有我孤独的影子。待天明它又会变作蜃楼浮出水面,盘踞在中河山的山腰间了。
四
走过长长的风雨桥,我的影子开始在旧府城的巷道上踌躇。如果说,卫城是镇远的臂膀,舞阳河是镇远的灵魂,那么,府城就是镇远的心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