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夏天的忧伤(散文)
夏日的热,对于我而言,就是忧伤。忧心忡忡,不想夏日的好,想怎样躲过夏天。作家迟子建写过《伤怀之美》,她说,重温伤怀之美,人就脱俗了。我也想转变对夏天的看法,把忧伤变成美。
一
一到夏天,我的忧伤就来了。被太阳炙烤的滋味实在难受。我越来越不耐热了,越来越怕夏天的大火球了。
中午的太阳又毒又辣,它追着我跑的时候,夏天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它在我车身四周,直直地甩在车玻璃上,围追堵截,执拗地把我蒸出一身的汗。脸被炙烤得像个烤熟了的西红柿,似乎还滋滋冒着热气!眉毛头发都要化了,额头上的汗珠一颗一颗,有的“咕碌”一下掉进眼里,不得不忙乱地用手去把它捉出来,但常常是徒劳的。
仿佛整个人被泡在海水里,浑身上下漉漉的湿,眼里心里全是咸涩。五月份,空调开不得,为时尚早,凉气入骨。接下来还有六月,七月,八月,九月,甚至十月份,漫漫长夏,几乎占据了一年的一半时间啊!这样数着的时候,我的忧伤就被无限拉长了,就像漫漫长征路。
我被晒得头晕目眩,呼吸困难,六神无主,再也不能奔跑了,急切地找了个树荫浓密的地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瓜还没吃两口,一个老哥哥过来坐车。我有点恋恋不舍那凉爽的荫凉地,老哥哥说,谁不愿意在荫凉地里待着,可是,谁给钱呢?
是啊,清清凉凉舒舒服服谁给钱呢?
这又加深了我的忧伤。是为了钱,为了生活,可也为了自己给这个世界一点力量,尽管微薄,但我让乘坐的我出租车的乘客感到了我的存在的美好。有拉乘客的活,我马上忘记了夏日的炎热忧伤,变得很兴奋了。
二
夏天看似丽日朗朗,停下车,就像把自己放进蒸笼,忧伤无处不在。
按照滴滴发来的地址,我去一家康复医院接乘客。
医院没有什么特殊,跟大多私人医院差不多,门口不大,但位置特别好。东临滨河大道,大道下去就是风景秀丽的沂河。南靠新修的湖北路,道路宽阔平坦,花草怡人养心。空气清新,环境优美,在这里做康复跟疗养差不多,既安静又舒心。医院门口没有几辆车,停好车不见乘客。心里猜想,会是什么人呢?一定是男人。去高铁站的,要远行的,多半是男人,一个背包,行色匆匆,步履也匆匆。可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或许是父母身体不好在这里治疗,而他来安抚一下又要去工作?
看了一下大门口,只见大门里面不断有女人推着孩子来来回回,就是不见有什么男人出来。我发过去一条短信,告诉他已到医院门口。很快,收到一条回信,说,马上就到。我一边欣赏着风景,一边盯着从里面出来的人。一个胖女人推着一个很漂亮的轮椅,轮椅有两个漂亮的红黄相间的大轮子。一个十几岁的大男孩呆滞地坐在里面,任凭母亲在高高的石栏前把轮椅的两个把使劲压下去,好让两个大轮子上到石栏上,还没怎么看明白,胖女人竟然变戏法似的把轮椅推到路上来了。她已经把这套活练得炉火纯青了。
见一个推婴儿车的女人,满脸堆笑,一溜小跑,朝这边急匆匆赶来。是她?一个推着孩子的女人?去高铁站?我挥了挥手里的手机,她心神领会地笑笑,婴儿车就到跟前了。车里坐着的是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她一把抱起孩子,一边用右手把婴儿车折叠起来,动作娴熟麻利。我注意到,男孩的两条腿像两根木棍子,直直地垂着。每条腿上有一个黄色的环状物固定在小腿上。男孩被抱进车内,又黄又黑的脸上并无光泽,也许是长期用药的缘故,却带着天使般的笑,他的妈妈也是,一路上语调轻柔,却总是带着上扬的喜悦。
就这情形,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
多年的职业习惯,我不大主动开口寻问乘客。有些痛点是不能碰的。本以为乘客是个壮实的男人,谁知却是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男孩如果不是患病,他应该早在幼儿园里了。可是现在,他连路都不能走。
“这孩子……怎么了?”我还是没忍住,问得吞吞吐吐。
“他走路走不好。”
“走不好?是什么情况?不是我们扶着就能走的那种?”儿子小时候走路,都是我扶着慢慢学会的。
“不是,他迈一步比登天还难。”妈妈说这话,没有半点儿伤感。“我们还算幸运的,我儿子智力正常。还有的智力不正常的,在那里一住就是好多年。”
忧伤,在我心里弥漫。幸好她看不见。
“你们这是回家吗?”听见妈妈问儿子想不想爸爸想不想哥哥,我这样问。
“是的,我们是泰安的,近点,三两个月回家一次,那些远的,一年回家一次。”
“一年回家一次?”我竟然有些难以接受。谁能想到呢,谁又能知道呢?在那些看不见的黑夜里,这些母亲忧伤的泪水是不是有沂河那么长?她们的无助是不是与夏天的野草一样疯长?一时语塞,我不知说什么好。
“没办法,为了孩子。”说完,她跟儿子聊起下了高铁要坐火车,然后才能见到爸爸。母子俩的谈话里,喜悦之情像盆里外溢的水。
为母则刚。为了孩子,她把一切忧伤都压在心底,留给儿子的都是开心。为了一次回家,重温家庭的含义,他们高兴得把太阳都感染得热情澎湃!
忧伤,在这个夏天,被重新定义。夏日的炎热对于这位母亲算什么,她的忧伤,是陈年的痛。
想到我的那点小忧伤,跟这些推着孩子来回奔波的女人比起来,只能叫作没出息。这个群体的大忧伤,才是叫人真正的喘不开气。显然,我无能为力。只是觉得特别心酸。我只能在心中为他们祈福,默默地祝福他们,早日回到正常人的轨道上来,孩子们能早日从轮椅上站起来,跑出去,让他们脸上天使般的笑容比夏天的太阳都灿然。
我为什么把笑容比作夏日的太阳呢?我有些矛盾了,笑容如夏,夏多么好!那些给夏天的腹诽之词让我心慌。
三
原来夏天的忧伤不是我独有的。那么多人的忧和伤,让我难过不已。
有的人,疫情三年,生意拖垮了,被三角债务逼得去借利息比银行高许多倍的网贷。为了还贷,卖掉自驾车,开着普通的网约车没黑没白地跑。忧为生,伤为活。名和利,此时既不浮夸也不虚妄,它们真实而残酷地存在着。
有的人,一辈子都在无爱的婚姻里煎熬,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选择了委屈求全。一个人的世界,孤独冷寂;一个人的路,黑夜沉沉。为了肩上的责任,为了忠于心底的诺言,透支着体力和精力,负重前行。一个人的幸福无法定义,但这种忧伤算不算不幸?
马路人流熙攘车流如织,谁又能看到,那些藏在心里无法言说,隔在车内不能示人的忧伤呢?
四
老哥哥在市郊一个小区下了车。小区对面是大片农田。一垄垄金黄的麦子,吸引了我的目光。从小在农村长大,对于麦子我有着特殊的感情。我马上停了车,站在田边细细观看。
麦子种在一排树木的里边,几垄几垄并不成片,中间有桃树间隔,树下是菜园。两排大葱,两行刚栽下的辣椒,几行小白菜。空隙之外又是几垄麦子,一排桃树,几行大葱,几棵蔬菜。黄是金黄,绿是葱绿。桃树底下的麦子在风中晃着麦穗,夏天的阳光催熟了又一季的热望。旁边的蔬菜,以各自的姿态,恬静地写着自己的诗。
是啊,没有这个夏天,诗意的田园还会存在吗?
纵然生命千姿百态,生活千差万别,但每一种意识形态,不会以一种单一形式长久地存在。痛苦往往夹杂着一点幸福;忧伤也常常伴随着一份欢乐。老子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生命匆匆又漫长,每一步都穿过风雪雨霜,一抬头,就是天青云朗。
把自己放进这广阔的天地,忧伤,荡然无存。
最小最矮的小辣椒,在一个夏天会长成一棵大辣椒,它们会开花,然后结出一串串辣椒。桃树虽然花期已过,小桃青青,勇敢地接受风雨,阳光很快就能让它们注入甘甜,在一日日的洗礼中,它们得以饱满。那些麦子,过了这场雨,晴好的太阳大晒几日就可以开镰了。一片片,昨天倒在地上;一粒粒的,希望收进囊中。麦收,是夏天最盛大的希望收割。为家庭负累低到尘埃的人,他们的孩子终究能够长大,茁实的成为这个家的新生力量。这个力量像一串火红的小米辣,让这个失去笑容的家,来一次美丽的蝶变。生意失败了,曾经的辉煌像桃花散落了一地。用最朴素的心态接受命运,车轮滚滚,风尘仆仆,残缺的信心,会在贷款全部偿还的一刻而找补回来。那些推着孩子来回奔波的女人,跨过这一季的风雨烈日,她们的孩子,也许就能跟着她们欢快地回到久违的家了。高铁站上,我把婴儿车给拿下来,女人把孩子抱进车里,朝我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如同灿烂的麦穗。然后朝家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
还有什么可叫人忧伤的呢?
在我的脚边,田地的最外面,一棵杏树,青黄相间的杏子缀满枝头,压得每棵树枝都要弯到地上。
才明白,忧伤不能压弯枝头,忧伤可以激发思考,思考让人成熟。成熟,就是把自己放在最低处,倾听那些高处掉落下来的叹息。听那叹息重重地跌落在地,砸碎了一颗柔软的心。看着它,在尘埃里落定,然后,每一个忧伤的碎片,都染了太阳的金黄,在大地上飞腾起来。
不经过忧伤,不懂得忧伤的美。如果一切都变得美好,再来回味那时忧伤,忧伤都变成了快乐。我希望那位男孩的母亲,在这个夏天将忧伤变成美好的回忆,尽管他不能像老哥哥收获一片金黄,总会有惊喜发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