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老姑走的时候，只有女婿文广在身边，她愣一句话都没留下，或许这个对她算不得友善的尘世，还让她心怀眷恋吧。
　　
　　 四
　　 若从宿命的观点看，秀英老姑还真是上辈子就欠下小丽了。不然以小丽这样的先天条件，又怎么可能让秀英老姑如此掏心掏肺地宠爱呢！
　　 小丽没来之前，秀英老姑家的日子即使算不上处处圆满，也称得上四平八稳。老姑父生得白净秀气，刀瘦脸，细长眼儿，活像京剧里的冷面小生。老姑夫的冷是骨子里的，不苟言笑，即使笑给人的感觉也有些勉强，不像大姑父那般亲和、自然。
　　 老姑夫个头不高，为人却好强，脾气急，心事也重，估计那个头就是让心给坠住了；他随便往哪儿一站，都能给人一种威压，有些难以让人亲近，可是老姑夫的家庭观念却强，从不搞歪的斜的，一门心思就想着怎么把日子过好。就这样，一刚一柔的两个人，倒也搭衬。
　　 或许正是由于这样的性格吧，老姑父极擅长做细致活儿，他会电焊。八九十年代，焊工算得上吃香喝辣的工种，老姑父跟着县里的建筑队干，没少挣钱。
　　 在老姑父眼里，秀英老姑称不上精明利落，不够当家理道的资格，所以整个家的财政大权一直是由他把控着。遇见这么个脾气急又有些强势的丈夫，要想不生气打架秀英老姑就只能顺着，这也似乎正合了她的脾气秉性，只要自己不缺吃少穿，倒也乐得自在清闲。
　　 婚后不到八个月，秀英老姑就生下了儿子爱国。我母亲过去看望，她那婆婆诡诡秘秘的竟颇有微词。现在老姑父和爱国都已离开人世二十多年了，回头再看，这爷俩无论相貌还是脾气秉性，简直一模一样。
　　 爱国比我小四岁，所以秀英老姑第一次带着爱国回娘家的时候，我已经能到处跑并恍惚记得些事情了。我记忆里，只要秀英老姑一回来，奶奶就在炕头的苇席上再另铺床褥子，还要用小被围成半个圈儿，把爱国圈起来。秀英老姑则斜着身子守在旁边，眼不眨，手不离，活像只抱窝的老母鸡。
　　 我跟大姐冒冒失失闯进去，老姑吓得赶紧架起两只胳膊护住爱国，平素慈祥的奶奶也像忽然变了个人，压低嗓子冷着脸，不耐烦地把我们姐俩往外撵。
　　 说实话，我当时特别羡慕也嫉妒爱国，他一来，奶奶就不稀罕我们了。我甚至还偷偷想过，要是我妈也能像秀英老姑这样该多好啊！在管教我们姐弟三个上，我妈就像位兢兢业业的护林员，整天背着把斧子，随时准备砍掉我们身上多余的枝丫，不过现在看，我妈是对的。
　　 在秀英老姑的宠爱下，爱国一天天长大了，他不仅脾气暴躁，更任性，只要稍微有点不合意，那张小脸立刻沉得像水，急了的时候还连哭带嚎、磕头碰脑的，时不时把这个家闹个天翻地覆。
　　 老姑夫没想到魔高一尺道却高一丈，气得他吹胡子瞪眼，却又万般无奈。每到这时候，秀英老姑只能暗暗抹眼泪儿，因为这爷俩她一个也劝不了。
　　 秀英老姑的心里像被谁挖走了一块，越来越感觉到了某种欠缺，她想再要个闺女了。可是老天爷却似乎不打算成全。她一次次怀孕，又一次次流产。最后一次我听母亲说，秀英老姑流产后导致大出血，止不住，差点没命，医生严厉的告诫她，无论如何不能再生了。
　　 可是秀英老姑想要闺女的念头，却并没随着一个个胎儿的离去而彻底消亡。我至今也找不到让秀英老姑对闺女怀有如此执念的转折点，但我却越来越相信，任何人心里放不下的执念，都可能意味着某种祸端的开始。
　　 我大姑夫是个心直口快的热心人，啥事都爱操心。当兵转业后，他在玉田石油公司的车队当司机。大姑父朋友多门道广，没多久就偷偷给秀英老姑抱回来个小毛头。那孩子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像朝阳儿的苹果，摸上去溜光细软，看五官也长得不赖。秀英老姑高兴坏了，像自己生娃坐月子那样整天守在屋里，仿佛捡到金元宝般舍不得撒手。
　　 别看秀英老姑平时不当家，可是她要真拧起来，老姑父也拿她没办法。为了整个家庭的平静与和谐，抱养闺女这件事上，是凡事好强要面子的姑父最终让了步。可是谁又能想到，别人家随便要个孩子都聪明伶俐，秀英老姑千难万难的，抱养的小丽却是个傻闺女。没出月子就有人看出来了，小丽的眼睛总斜愣愣瞟一处，还不时傻笑，忽然间扑腾开手脚。
　　 小丽的到来绝不亚于以重石击水，让秀英老姑家原本平静的日子掀起不小的波澜。老姑父和爱国虽然情不甘心不愿，却拿秀英老姑一点辙都没有，每天只是唉声叹气提不起心劲儿。
　　 小丽没来前，这个家的笑声本就有些稀薄，这回可好，算彻底凉了。
　　 在无数双嘲讽、嫌弃、冷漠的目光中，小丽一天天成长着，秀英老姑的爱成了照进她生命里唯一的温暖和光亮。
　　
　　 五
　　 那天在秀英老姑家等着给她发丧，恍惚听四叔说，其实老姑父是故意要那么做的，因为他提前几天就不去上班了。他把家里外头一点点拾掇干净，西墙边那排厢房的电也改好了。一天早上醒来，老姑父跟秀英老姑说梦见自己死去的爹娘了，非接他走，可死说活说他都没答应。
　　 老姑父临走的前一天夜里，临睡前去南院关门，又忽然看到了两个神秘的身影，一晃却消失了。他当时惊出一身冷汗，不知到底是真是梦，是祸是福。他战兢兢关上院门，撒开腿就往屋里跑。等他气喘吁吁跑进屋，老姑还逗了一句：你这是急个啥，有人拿枪撵你啊！
　　 那一晚老姑夫睡得很不踏实，辗转反侧。后半夜，屋外忽然电闪雷鸣，风声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在咆哮，大雨跟着倾盆而下……
　　 天亮后，老姑夫发现没电了，便光着脚，踩着梯子，去后房檐下修电。除非他心不在焉，否则怎么可能忘了自己亲手焊的那架梯子是铁的呢……
　　 就这样，跟电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老姑父竟被电死了，电流从他的左脚心一直穿到右耳根。其实老姑父走之前，秀英老姑家的日子就已经乱了。她容得下小丽，新进门的爱国媳妇却受不了。
　　 俗话说好奇害死猫。看大人们和面做饭，等家里没人的时候，小丽便有样学样儿。倒真应了老辈人讲的那个傻媳妇和面的故事，面多了小丽就往盆里加水，水多了她又赶紧再去㧟面，后来饭盆盛不下，她干脆把面连拖带拽地倒腾到洗衣服的大盆里……来来回回几番折腾，半袋子面就被小丽给霍霍光了。等秀英老姑进门，锅台灶脑儿连同小丽手上、身上都是面。秀英老姑气得咬牙切齿，骂：死丫头！她把面人儿一样的小丽抻过来，高高扬起胳膊，可是拍到小丽背上的巴掌却并不响。
　　 小丽虽然闯了无数次祸，秀英老姑却从来也不舍得对她下重手。
　　 爱国媳妇长着张满是雀斑的脸，短发，圆脸阔嘴的。她个头不高，身材微胖，走路跩跩的撇着外八字，说话一副沙沙喇喇公鸭嗓儿。论五官，唯一好看的是她那双眼睛，一见人笑眯眯的放着光，还会说话。
　　 当着别人面，爱国媳妇对小丽总是一团和气，可一背过脸，只要小丽稍微犯点错，她就用尖尖的指甲狠狠掐她、拧她，若还是不解气，就抬脚踹。
　　 小丽虽然缺心眼，却也知道谁对她好谁对她歹。遇见惹不起的主儿，她还会溜须。每回一看见爱国媳妇，小丽都斜着眼咧嘴笑着拉着长音喊“嫂儿”，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让干啥干啥。
　　 看小丽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秀英老姑不由得又气又心疼，却也只能暗暗忍着，实在忍不住了，才跟爱国媳妇理论几句。可是她这一理论倒好，连爱国都跟着不高兴。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可这样的三个女人到一起，就绝不仅仅是台戏了。等爱国媳妇又生了闺女，这个家里就更热闹了。
　　 秀英老姑当然也疼孙女，可整天却被小丽占着手脚。说实话爱国媳妇也不敢让秀英老姑看，小丽跟个愣头青似的，真动手打了孩子也没辙。可是爱国媳妇心里也堵得慌，想想就来气，家里养了这么个不亲不厚的小姑子，婆婆还当眼珠儿般待着，愣是连亲孙女都顾不上管。
　　 老姑夫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这个家里再多的烦心事，也都跟他不相干了。让人想不到的是，他走后没两年，爱国竟也跟着去了。
　　 那年开春，家家户户都抢着浇麦子，机井没日没夜地转着。城边的口粮地虽然少，却也一样的牵扯精力。有一天爱国下班后骑车回家，心情不错，他打算先去地里转转，也好先排个号。没想到过马路的时候，一不小心竟被卷进了车流……
　　 爱国这一走，撇下了两个闺女，小的咿咿呜呜还没满月。
　　 短短几年时间，秀英老姑就失去了生命中至亲至重的两个人。一门出俩寡妇，外人眼里，这个家仿佛遭了天谴。
　　 日子依旧走得风轻云淡。去的去了，留下来的还得继续。不到一年，爱国媳妇招赘了女婿，依旧住在老姑夫给爱国盖的新房子里。再婚后，她一直没生养，守着爱国留下的俩闺女。
　　 可悲的是，爱国走后，原本同命相连的婆媳，竟因家财的分配开始了撕扯。严重的时候，甚至打成交手。
　　 不知为什么，秀英老姑离世后，我倒时常回想起那段日子里的她。那该是秀英老姑一生中最暗无天日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她走过来，我只知道在无数个辗转无眠的夜里，她身边唯一的陪伴是小丽。
　　 后来，秀英老姑给自己也招赘了个女婿——老冯。老冯比秀英老姑大十一岁，媒人介绍的时候，怕秀英老姑不答应，老冯还瞒了岁数。他们决定结婚的时候，老冯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在村南又跟秀英老姑一起置办了处旧宅子。婚后，他们就住在那处宅子里。
　　 老冯在一家企业里当保安，有着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他人也老实厚道，不像前姑父那样嫌秀英老姑不伶俐。老冯特别拿秀英老姑当回事，把挣回来的每一分钱都交到她手里；他跟秀英老姑一块拉扯着傻闺女，即使有时候看不惯秀英老姑对小丽的娇纵，也只是暗自叹气，从不跟秀英老姑计较。
　　 没多久，开始有人给秀英老姑出主意，说你要是不把北面那处宅子占住，爱国媳妇一定还不死心。秀英老姑一听这话在理儿，便带着老冯又搬回了之前的宅子。
　　 转眼入了夏。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秀英老姑在后院搭了个冷灶，这样不仅屋里凉快，做饭也方便。那天早上，老冯下夜班进门，秀英老姑已经把锅里填好水，引燃了柴草。她打算把淘好的米放进去，刚起身，灶膛里便噼噼啪啪响开了。吓得秀英老姑一下子懵了，本能却驱使着她三步并两步到堂屋的缸里舀来水，哗啦一下子泼进去，刚起来的火苗就那么被浇灭了，浓烟从灶口往外窜，不时还夹杂着几声炸响。
　　 炕上歇着的老冯听见秀英老姑的惊呼，也立刻从屋里跑出来，又舀起一瓢子水泼进去，他又惊又气地骂：这还念个人？！看来是想炸死咱俩，这人心是多狠啊！
　　 老冯不敢让老姑再点火了，为了防备万一，他拿着掏耙把灶膛挨个搜罗个遍，也亏得他谨慎，每个灶膛都被人做了手脚，掏出来的爆竹竟差点装一尼龙袋。
　　 老姑吓得小脸煞白，两条腿软踏踏的，几乎晕倒。老冯气得手脚哆嗦着，纵使一向不爱言语不爱出头，这回他也豁出去了，驮上半袋子爆竹就去了派出所。
　　 事情很快调查清楚了，可是秀英老姑也不得不面临着选择。她的心难受的像被热油煎着，两个孙女满是泪痕的脸在她眼前交替出现，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我咋就这命苦啊！秀英老姑捶胸顿足、涕泪横流；老冯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心疼地看着她，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秀英老姑不管不顾地哭了一场后，又悄悄擦干眼泪，去派出所撤了诉……
　　 当时，这件事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两个女人间也自此结下了难解的仇怨。老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秀英老姑这回算真长记性了，她背着所有人，把家里值钱些的东西和她认为有价值的本本证证都藏了起来。
　　
　　 六
　　 “双十二”晚上七点多，秀英老姑再次感觉胸闷、喘不过气。文广立刻拉着她又去了中医院，最终医生告知，秀英老姑肺功能衰竭，神医妙手也无力回天了。其实当天上午九点多，秀英老姑就已经犯过一次病了，医生们连抢带夺的把她从死神手里捞回来。也真猜不透她当时咋想的，竟让文广又拉着她回家了。
　　 我到现在也认为是秀英老姑舍不得花钱。前阵子从骨科医院往县医院转的时候，秀英老姑就已经喊哥嫂弟媳过去，每家给她送了两千块。可等办完她的后事，小丽在西厢房里翻箱倒柜的，竟找出来差点两万块现金。这也直接证明了秀英老姑手里其实并不缺钱。可老姑就那么一个心眼，在求医治病上足以致命了。估计秀英老姑从来也没想过，一个人连命都没了的时候，留再多的钱有啥用！我办公室里有个姐妹，平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保命要紧，可遗憾的是，秀英老姑眼里，钱比命金贵。
　　 秀英老姑这事办得让人想起来就又气又心疼，尤其那四个哥嫂兄弟，提起她来就忍不住埋怨：你说这人到底咋想的，明明自己手里有钱，却非要跟别人借？！这回可好，她这一走，谁也别指望要了！
　　 秀英老姑绝想不到，自己对钱的执念竟最终要了她的命。老天爷这次真是一点机会都没给，连句话都没让她留下，估计她走的时候，心里一定是又后悔又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