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老姑亲手为自己69岁的人生画下了个并不完美的句号，不！或许该是无休止的省略号吧，因为她心里始终装着那么多的担忧和牵挂，她曾不止一次跟我母亲说，就怕自己走老冯前头，让老冯替自己收拾这烂摊子。可是人啊，往往怕啥来啥。
　　 这回秀英老姑是真得走了，她早早藏好的那些东西，也终于成了一个个待解的谜团，不仅考验着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三个人，也让外面那一双双觊觎的眼睛惦记的如坐针毡。
　　 但是，谜底迟早都会被揭开……
　　
　　 七
　　 感觉人的大脑活像个优盘，存进去的东西，不用刻意，每回想起都那么清晰。
　　 小时候每逢过年，都是我跟大姐去秀英老姑家。吃完晌午饭，秀英老姑会悄悄把我们领到院子里。她家那个小院方方正正的，院中间靠东面长着棵粗壮的柿子树。秀英老姑悄没声地走进厢屋，没一会，手里便拿着两枚黄橙橙的柿子出来。她笑着把柿子递到我们手里，快吃吧！
　　 那时候的孩子一年到头难得见到像样的零嘴，柿子更是稀罕物，我俩激动的心怦怦直跳，赶紧用双手接过来，像捧着稀世珍宝。一过完年日子开始一天天转暖了，柿子有点化，可是一咬里面却还带着冰碴儿，蜜一般甜，又凉得沁心，秃噜一下把里面的柿子舌头吸到嘴里，咯咯吱吱嚼上一番，还真过瘾。
　　 那时候也是秀英老姑一生中的黄金期，姑父年轻又能挣钱，爱国也还小，秀英老姑日子过得随心，身材严重发了福，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像只企鹅。
　　 前些年再去看秀英老姑，这个家里就只剩下她和老冯了。一进堂屋的门，一股晦暗的气息扑面而来，虽然屋子里生了炉子，却让人感觉有些阴冷。里里外外堆着东西，看上去乱糟糟的。秀英老姑生活虽然节俭，却真算不上个擅长持家的女人。一看我们来了，她高兴的眉开眼笑，拉着我的手往炕上让，又立刻叫姑父去西屋端瓜子花生。我们每次给她花钱买东西，她都过意不去，又是挽留吃饭，又是支使着姑父赶紧把提前准备好的一袋面粉和花生往我们车上装。那都是她亲手种的，早早给我们准备好了。等过年来母亲这头，秀英老姑还会拿出新崭崭的压岁钱，往我们姐弟孩子的手里塞。
　　 那时的她给我的感觉是，虽然一生走得坎坷艰辛，却始终没失掉过追求幸福的决心和勇气。秀英老姑烂泥一般的人生里展现出的最强大的力量，便是能毫不屈服的一次次直面烂事的发生。或许她的内心比一般人忧虑，患得患失，也是她所无法左右的命运造成的，她一次次被命运痛击，却还是没忘记过欢笑。
　　 每次见到我们这些晚辈，秀英老姑都特别开心，嘴里亲热地招呼着，一脸暖暖的笑意，有时颊上还挂着些许羞涩，像春水的波纹缓缓漾开。
　　 可是这回秀英老姑是真得走了，我想再见到她的笑，也只能是在梦里了。想到这些，我的心情便无比沉重，像压了块石头。
　　
　　 八
　　 秀英老姑离世的第二天。一大早天空格外晴朗，阳光明晃晃地照耀着，仿佛这世间一下就没有了黑暗和苦寒。老天真是强大，在它面前，人类卑微的永远像一粒尘埃。
　　 母亲的电话又一遍遍打过来，告诉我她先去了，秀英老姑的遗体九点钟将拉去火化。我一听，也赶紧收拾完出了门。
　　 刮过的风仿佛带着利刃儿，削鼻子削脸的。秀英老姑家那个巷子很是清冷，几乎看不见人影儿。我三步并两步赶到她家门前。一个上了些年岁，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正把批好的姎往墙上钉，可是风实在太大了，水泥墙又含不住钉子，没一会那长长短短叠在一起的白纸条子，就又被风稀里哗啦地扯到了地上。
　　 听不见音箱放的哀乐，更没有吹鼓手，只有两头的几个亲眷揣着袄袖，一脸漠然地靠在对门的墙根下晒太阳。
　　 没有谁过来接引。我抱着一卷烧纸和二斤果供，一脚跨进秀英老姑家新修的后门房。那是今年入夏才盖起来的，因为听到某些小道消息。秀英老姑家的门房即没吊顶又没喷漆，外墙还裸露着青灰的水泥。即便这样，连工带料算下来也花了小两万。秀英老姑过日子向来谨慎，这次绝算得上是豁出老本的大手笔，至于将来可能的回报，已经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想到这儿我不禁替秀英老姑感到心酸，双膝一软跪倒在灵前，哀声哭喊，可是她却再也听不见了。身侧一双枯瘦的手，抖抖颤颤地把我从冰冷的地上搀起来。是老姑父，他穿的还是那身旧警卫服，单薄的身体比上次见更佝偻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正满布着哀伤。
　　 忒可惜啊，你老姑……
　　 老姑父嚅嚅喏喏的叨念着，不住地摇头，叹息，沉默……老姑父这人本就有些内向、木讷，平日里除了秀英老姑，几乎跟谁都没有交流。逢年过节老姑去我娘家串门的时候，老姑夫也很少跟去，都是一个人躲在家里，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这样宅着，心里究竟有啥着落。
　　 老姑夫就像只蚕，把自己一层一层封锁了起来；我现在也不确定，这究竟是他原本的性格，还是随着年龄增长抑郁了。而今老姑再这么一走，他算失去了唯一一个可以说话唠嗑的人。
　　 老姑夫就那样叨念着，反反复复，嘴里却又像噙着块热豆腐般含混不清，因为不爱说话，八十岁的他似乎连说话的功能都开始废退了。虽然心里难过，他却已流不出眼泪，唯有沉重的叹息，那状况真让人担心。
　　 我母亲走过来，拉拉老姑父的胳膊，劝他该趁早为自己打算打算了，实在不行，就跟文广他们走。
　　 之所以有这想法，是因为母亲考虑到姑父的未来处境。秀英老姑虽然留下了两套房产，一套房主却是死去二十几年前姑父的，另一套虽然是他们结婚时置下的，却又只写了秀英老姑一个人的名字。因为老冯那头家里有侄子，秀英老姑怕节外生枝。
　　 对于财产的安置，秀英老姑真可谓是煞费苦心了，可无论她考虑的怎样周全，却没能算过自己的命……
　　 秀英老姑生病住院这段，傻闺女和姑爷还算靠谱，我们这头的亲戚们都看见了，也挺被这两孩子感动。当时从骨科医院往县医院转，只允许留一个家属陪床，文广便毫不犹豫地跟着秀英老姑一起住进了县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后，老姑渐渐恢复了，出院回家期间也一直是傻闺女和姑爷照顾着，后来文广要上班，老姑才花钱雇了个保姆。
　　 秀英老姑刚出院那会儿，母亲担心她身子虚，特意炖了锅排骨送过去。之后，彼此间就无法再相互走动了。秀英老姑的电话还是会隔三差五打过来，跟母亲一唠就是半个多小时，母亲发现她有一肚子委屈需要倒。秀英老姑说自己整天窝在炕上，浑身哪都是疼的；保姆又做不好饭，整天除了白菜就是馒头。母亲就劝她多锻炼，没事下地溜达溜达，平时也给保姆些钱，自己想吃啥，让保姆买回来做。可是秀英老姑不敢，一嫌疼，二怕贪。母亲听她这么一说，气真是不打一处来，她最烦气秀英老姑这算计劲儿，实在忍不住才撂了句狠话：你咋变得这不刚强了？你怕疼不锻炼，是想跟她奶那样还带着走咋的？！
　　 母亲当时真是急了，要不然也不可能如此口不择言。她没法过去看秀英老姑，心里着急啊！我母亲口里的“她奶”，其实就是秀英老姑的妈——我的奶奶。我奶奶死之前，在床上整整窝了四五年光景，因为不小心把尾巴骨摔折了，岁数太大医院不给治，奶奶就只能每天忍着。
　　 我奶奶虽然儿子多，却并不像常人说得那样多子多福，其实孩子要是真好，一个也就够了。正是因为儿子多，晚年的奶奶像包货物般被儿子们用双轮车推来推去，每家对她的态度也像伸出来的手指般有长有短。作为一位母亲，手指头被用来形容儿女时，常说虽然不一般长，但摇摇哪个都会疼，可是轮到反观子女的时候，还真就不能一概而论。
　　 我奶奶在四叔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也代表着那些年时而天堂时而地狱般的日子的终结。奶奶临走前身上满是褥疮，没办法平躺，只能佝偻着身子坐在被子里，因为疼痛没日没夜地哼哼。母亲看老姑这么赖乎，真是担心，怕她成为下一个我奶奶。
　　 双十二晚上，母亲接到文广电话的时候，秀英老姑已经走了，匆促的跟谁都没能见上一面。秀英老姑的死，是我们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尤其母亲，她不仅难过更悔愧，在心里深深自责，因为她没想到自己竟一语成谶。
　　
　　 九
　　 陶渊明说：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这多像秀英老姑一生的写照啊，活着的时候她已然饱经风霜、艰难竭蹶，没想到死后，葬礼也办得极其潦草。
　　 都说死去的人要带着亲人的哭声上路，可是秀英老姑的葬礼上，连哭声都被吼啸的风抢跑了。秀英老姑唯一带走的体面，是火化时穿在身上那套临时买来的老衣。
　　 文广一身孝服，紧紧抱着那个乌黑的小匣子，眼泪汪汪地喊着妈，一步步倒退着，把秀英老姑的魂魄往屋里引。小丽走在旁边，紧紧拽着文广的胳膊，仰着脖子哀声哭泣，那眼泪慌慌张张逃出眼眶，在她那张黧黑的脸上，淌成两道溪流。
　　 因为正处于特殊时期，秀英老姑的灵魂没能入土为安，只能先寄放到村里的骨灰堂。临出门前，村里的执事想让老姑父给她找几件像样点儿的衣服鞋袜带走，可是老姑父傻愣愣的坐在椅子上竟毫无反应，像沉陷在一个谁也走不进去的梦里。
　　 秀英老姑活着的时候，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她操持，姑父完全是个甩手东家，口袋里从来掏不出十块钱。家里那些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柜子秀英老姑也都上了锁，姑父却想不起来钥匙在哪儿……
　　 唉，想不到秀英老姑的事无巨细，竟是为自己的今天早早设了局。
　　
　　 十
　　 没过多久，文广给母亲打来电话，说这几天家要折腾散了。母亲诧异，惊问怎么回事。
　　 秀英老姑生前不是把房本、低保证、存折和现金都藏起来了吗，她刚一走，半夜家里就进了人，西屋柜子上的锁都被撬开了，东屋因为住着人，才得以幸免。文广第二天早上就去报警，好在没丢啥东西。后来贼没了，爱国媳妇开始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老冯没想到，自己一个孤老头子竟一时间成了香饽饽。
　　 爱国媳妇也确实心细。小丽和她儿子的户口都在村里，要是把他们两口子直接从这个家撵出去，多少有点不通情理，她怕村里人的唾沫会淹死她，于是便把自己的现任也派了过来，跟小丽他们一起，夜里陪着老姑父睡。
　　 文广虽然老实，心里也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脑子也似乎终于比动作转得快了一回。料理完秀英老姑后事的第二天，他就去派出所给秀英老姑消了户，于是小丽名正言顺的成了这个家的新户主。
　　 各种寻找也从没停止过。文广零星找到些东西，却大多无足轻重。
　　 一天夜里我母亲做了个梦，想起前姑父死的时候，秀英老姑偷偷告诉过她，他们住的那间屋子的橱柜后面，墙上有个暗格，家里重要的东西都藏在那里。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我母亲就给文广打了个电话，打听完老姑夫的近况，便告诉了文广秀英老姑藏东西的大体位置，嘱咐文广耐心找找。
　　 后来的情况却是忽然有一天，小丽在西厢房里发现了老姑藏的现金，整整差点两万块！小丽人虽然不算灵光却深知钱的好，当时惊得差点叫出声来，一双细眼也瞪圆了，莹莹然闪着光。她怕别人知道，赶紧用自己那只脏手捂住了嘴，嘿嘿窃笑着又重新把钱藏好，之后便像个黄鼠狼那样，一点点往外倒腾着花。
　　 文广和老姑父很快就发现小丽不对劲，哄着骗着终于透了底，可是无论谁要，小丽都坚决不给，逼急了甚至还动手搡了老姑父。小丽人高马大，长得结结实实的，一双手像黑熊的爪子般有力，年迈的老姑父在她面前，像捆稻草。
　　 有了钱，小丽一下子由傻又转成了疯，迈开两条大长腿，无比张狂地进了商场。她像一个暴发户般给自己买了一部手提电脑、两部手机、还有过年需要的鱼和肉，也给儿子买了一大堆吃的、穿的和玩的，别看她缺心眼，跟好人比，那惦记儿子的心却一点也不差。没几天两万块钱就差不多让小丽得瑟进去了，把个文广气得头昏脑胀却没辙，只能扭身回了自己家，可是谁又能跟个傻子真叫劲呢，没几天文广又蔫头耷脑地回来了。
　　 想想老姑生前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儿才攒下这两万块，而今落到小丽手里，却不过是一股匆匆行色的风，谁能说这不是命？！家里两个还算健全的男人，到头来竟没算计过个傻子，也真让人哭笑不得了。
　　 虽然不是亲生的，秀英老姑活着的时候最惦记的却还是小丽。让小丽得到这笔钱并最终挥霍干净，也或许是天意吧，最起码合乎老姑的心愿。这么一想，我那颗替老姑感到愤愤不平的心倒也释然了。
　　 不知道文广是不是按照母亲告诉的位置真的去找了，只是后来听说，老姑藏起来的三个房本，其中也包括爱国媳妇住的那个房子，户主是前姑父的，竟最终都到了爱国媳妇的手里。爱国媳妇开始在村里放话了，说小丽两口子要是乖乖听话，将来真有机会拆迁，或许还能给他们一处；她那两个闺女可是老张家纯正的骨血，要楼也是应该应份的，秀英老姑手里这两处房产，正好给她俩闺女一人一处。
　　 爱国媳妇这算盘打得可真够精的。因为早些年结下的怨，秀英老姑跟她之间始终没有往来。为了保护好自己手里这点东西，秀英老姑生前一直在悄悄谋划，所以直到离开这个世界，她对家产的分配依然是个迷。这回可好，眼瞅着秀英老姑生米熬成熟饭的一桩好事，就这么被爱国媳妇连锅一块端走了。秀英老姑把控得了生前却管不了身后，未来她心心念念的这个家将何去何从，也唯有天知道了。
　　
　　 十一
　　 老冯决定跟侄子回窝洛沽老家的时候，又让侄子开车拉着他，到我娘家走了一回。我母亲碎碎叨叨的叙述，又传递出好多我不曾了解的信息。
　　 老冯身体本来就不好，秀英老姑一走上了点火，随后就住进了医院。爱国媳妇在医院里伺候着他，每天给他吃一大把药，老冯整天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那些药到底啥功效。有一天他忽然感到害怕，怕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于是便偷偷给家里的侄子打了电话。
　　 老冯的侄子也是个心热的人儿，那天来的时候跟我母亲说，打算去起诉爱国媳妇，要替小丽两口子讨回些公道。我母亲其实也看不惯爱国媳妇的做法，便一叠声地表示了支持。
　　 三个人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杠子地聊着，忽然老冯显得有些难为情，说想求母亲答应他一件事儿，结果支吾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了出来。我母亲一下子就明白了，老冯是想把秀英老姑的骨灰也一起带走，等他百年后好跟秀英老姑埋一处。
　　 母亲说这些的时候，我有些感动，也有些心疼老冯。想想老天总算疼了秀英老姑一回，让她这辈子遇见了老冯。
　　 可没等我追问，母亲又跟我学了她的答话，她说，老冯你可别忘了，那儿还有个更可怜的人等着她呢！
　　 母亲这么一说，老冯眼里那道光瞬间就灭了，他佝偻着身子颤抖着，像遭了雷击。三个人忽然就没了话，没一会儿，老冯就被侄子搀着，颤颤巍巍地走了，之后再无音信。
　　 我越来越意识到，秀英老姑入土为安的路愈发变得遥遥无期了。因为母亲的这句话，她错过了老冯，可错过老冯后，秀英老姑还能去指望谁呢？
　　 卑渺如一棵草，尚能在土里得到安生，秀英老姑的灵魂却只能一天到晚四处游荡。都说人死后一了百了，可我却觉得在秀英老姑身上，命运就像个紧紧闭合的环，无论生还是死，都有逃不出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