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哀思(散文)
在橙花盛开的季节里,整个村庄都弥漫着一股醉人的香气。小巧玲珑的花骨朵,藏在绿叶间,不甚起眼,却深得小妹喜欢。小妹说:“橙花是我心中最美的太阳,饿了的时候,闻闻橙花,就如同吃了山珍海味一样。”总忘不了多年以前,小妹翘首期盼的那一幅画:顶着羊角小辫,站在橙树下,垫着脚尖数橙花,一朵、两朵、三朵……数来数去,就盼着橙花结果,盼着自己快快长大。橙花结果了,一年又一年。小妹走了,一去不返。
人生究竟有多少的无奈?留不住的人,一去无回的痛。小妹本是母亲最喜欢的孩子,从此以后,本就不爱说话的母亲,更加沉默寡言了。我知道,母亲非常痛苦,心里受伤不轻。即便伤口已经结痂,可是伤疤在那里,揭开后,依然会血淋淋地痛。有一次,我得了重感冒,母亲用农村土方治好了我。我随口对母亲说:“为什么不用这种方法给小妹治病呢?”母亲瞬间阴郁着脸,眼泪直流,她的表情让我比挨打还难受。父母说但愿小妹来生千万别再选错父母,一定要选一个富裕的人家。其实我知道,吃过苦的父母,为了不让儿女重蹈覆辙,已是拼尽全力,给了我们最好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就把小妹弄丢了。回想八十年代的农村,家家户户都缺吃少穿,甚至还会出现偷盗的事情。我家的住房非常简陋,门锁一敲即开。因此我们家总会莫名其妙地丢失一些生活物资,有时是一袋米,有时是一坛醪糟,有时甚至连唯一的一坛猪油也会被偷。小偷让我们苦难的生活,雪山加霜。记得母亲怀着小妹的那一年,自然灾害频发,庄稼欠收。母亲只能靠咸菜和高粱充饥,造成小妹先天发育不良。生下小妹后,母亲急需补充营养,才能有奶水。可是家里窖藏的唯一一块腊肉,被偷走了。母亲不但没有肉吃,就连好不容易换来的面条,也只能用白开水下锅,没有盐和油。母亲自己不觉得苦,就是觉得委屈了小妹。别人家的孩子两、三岁时,还能吃母乳。我家的小妹,哪怕是刚出生的婴儿,也只能喝米汤。小妹两岁多时,听小朋友说起母乳,她跑回家问我:“姐姐,母乳是什么呀?能吃吗?”像是有根刺卡住了我的喉咙,我哑巴了。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才能让她明白母乳的味道。无论怎么讲,都显得非常抽象。先天、后天都营养不良,注定了小妹身体的羸弱。
总是忘不掉同小妹在一起的日子,忘不掉她的笑声。有一次我和小妹与院子里的小朋友一起捉迷藏,轮到我找了,屋内各个角落和院墙内外都搜寻了一遍,偏偏没发现小妹的藏身之处。我泄气了,坐在凳子上休息。小妹见我没响动,沉不住气,自己从牛圈上方的草垛里钻了出来。我起身抓住她,哈哈哈地笑起来:“该你了。”她也跟着我咯咯咯地笑,吐着舌头说:“姐姐耍赖,癞皮狗!”
有一次,母亲叫我去田里把鸭子赶回家。我刚走出家门不远,一阵狂风袭来,我有些站立不稳,险些摔倒。接着,豆大的雨倾泻而下。本来就胆小害怕的我,偏偏遇到以恐吓小孩为乐的表姑,她扯着嗓门说:“遭了,遭了,吹风了,下雨了,你死定了......”把我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姐姐,别怕,我陪你一起去。”也不知小妹什么时候出门的,站在我身边,手里举着一个斗篷,她小小的身子,在斗篷的衬托下,显得那么弱小,可她又是那么地勇敢和坚强。在小妹的陪伴下,我鼓起勇气,冒着狂风暴雨,把鸭子赶回了家。我和小妹浑身湿透了,冷得直哆嗦。小妹却像没事一样,笑眯眯地夸我:“姐姐,你的胆子变大了,真好!”小妹一边换衣服,一边说出令我深感震惊的话:“姐姐,以后有风雨的日子,我都会陪着你!”
春节时,母亲做了一锅腊肉萝卜馅料的汤圆,本以为我们可以美美地吃上一大碗。邻居正巧来串门,母亲就从我们每个人的碗里夹走两个汤圆给邻居吃。一年到头才盼来吃一次肉汤圆,还不能吃得尽兴。我嘟着嘴巴,板着脸,表情非常难看。母亲害怕邻居看出端倪,哈哈哈地笑着打掩护。小妹把她自己碗里的汤圆送给我两个,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说:“我吃饱了,肚子有点胀,姐姐,你帮我吃几个。”其实妹妹肚子正咕噜咕噜叫着呢,我怎么忍心吃她那一份?
小妹善于观察事物,对家人特别细心体贴。每当看见母亲蹲在地上切猪草,她就飞快地搬来小板凳,让母亲坐。我和哥哥、姐姐一回家,她就端水给我们喝。家里来客人了,她第一个跑上前去打招呼,然后转身搬小凳子让客人坐。小妹天生头脑聪明,没有上过一天学,问她复杂的算术题,她竟然能马上准确地说出答案。一首儿歌,听我唱一遍,她就会了。不但能唱,还会根据歌词跳出一段舞来。父母常说,这辈子能有小妹这样聪明伶俐的女儿,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也觉得小妹长大后,定会是我们几个孩子中最有出息的。
如此完美的小妹,却要经历人生中最大的灾难。1985年的秋天,还不到五岁的小妹,得了一种类似感冒的病——百日喉。在呼吸衰竭的那一刻,她脸色苍白,不能言语,小脑袋摇摆了一下,就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她也是舍不得离开我们的,从来没有哭过的小丫头,满脸泪痕。不要吓我,亲爱的小妹!紧紧握住她的手,一点也感受不到体温。一股寒凉穿过我的手心,她的手越来越冰。我只能傻傻地、无助地站在那里。天空起风了,门前秋花坠落,小妹的灵魂也随落花而去。
好希望这不是真的,仅仅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小妹就会活过来。好多次见到小妹,穿着一件破棉袄,远远地看着我说:“姐姐,我好想有一个书包,我好想上学……”。小妹的样子跟临别时一模一样,那件破棉袄是小妹走时,母亲给她穿在身上的。我伸出手来拉她,无论怎么用力,就是抓不住她的手。我睁大眼睛看时,哪有小妹?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和橙树孤独的倒影。
小妹说过,有风雨的日子,都会陪着我,可是她食言了。这些年,我在异乡漂泊,每当孤独无助时,就会想起小妹。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年家里有条件给母亲补充营养,母亲就有奶水给小妹吃,小妹的身体就不会那么单薄瘦弱。假如1985年秋天,父母不去外婆家挖红薯,不让我独自在家照顾小妹,小妹也许还能活下来。当年我还是个孩子,哪有经验看出小妹生病。如果父母在家,早点发现小妹的病情,带她去医院治疗,小妹会健康起来。再多的如果,也只是假设,换不来我想要的结果。
“人死不能复生,唯有哀思相寄。”小妹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但愿她在天堂里没有病痛。我要化悲痛为力量,努力一点,坚强一点,做出一个姐姐该有的样子。尽管往事如烟,时隔多年,还是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