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村口那棵香樟树(散文)
清晨,一股幽香若有若无地飘进房间。拉开窗帘,只见窗前的香樟树,早已枝繁叶茂,枝丫参天,亭亭如盖。淡白如米粒般的花束和樟叶散发出的暗香,像一股来自岁月深处的醇酿,清新淡雅。树影婆娑,樟香浮动,闭上眼睛,安然地呼吸,轻嗅着这初夏的特有气息,品味着四季蕴味,清浅流年。
一
老家的村口也有一棵不知树龄的香樟树,挺立在村口一块较高的土坡上,它是村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站在两三里外远远地向村里眺望,一眼就能看到它,它就像一个灯塔,为异乡羁客和归乡游子指引着方向。
如同一位长者,这茕然独立的香樟命运多舛,似乎懂得人情世故,识得人间烟火。也曾,经历悠然自得的无限风光和命悬一线的至暗时刻。
据爷爷讲,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正值兵荒马乱、战乱频频。社会动荡不安,天灾人祸时有发生,百姓民不聊生,困苦不堪,逃荒要饭。日本鬼子进犯中原,乡亲们更是吃不饱穿不暖,露宿荒郊野外,躲壮丁,避战乱,这样的场景成了他们那一代人永远抹不去的梦魇。
那年初秋的一个下午,二爷爷(私塾先生)正带着七八个儿童在香樟树下诵读《三字经》。突然,村里人称“三面光”(即游走在共产党、国民党和日本鬼子之间的人)保长,带着一队伪军来村里抓壮丁,伪军看见一群学龄孩子,猜想其家里一定会有青壮男丁。于是,不由分说,要求二爷爷一一交代孩子的父亲姓名。二爷爷乃旧时代一介正直书生,对日伪的罪恶行径,早已刻骨仇恨。他丝毫不惧怕伪军的威逼,毅然决然地拒绝伪军的要求,他说这些都是苦命孩子,他们的父亲,要么早已被抓了壮丁,要么在外地谋求生计。伪军那里肯相信二爷爷的辩说,保长带着兵丁压着二爷爷和孩子挨家挨户抓人,得到信息的青壮男丁早已逃出村外,家里那里见得到半个人影。气急败坏的伪军兵丁,十分恼怒。于是,他们把这些孩子和孩子的家人全部押到村口,他们要给乡亲们来一个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二爷爷被伪军五花大绑的吊在香樟树上,皮鞭一下一下抽打在二爷爷身上,二爷爷没喊一声痛。伪军见二爷爷宁死不屈,强迫乡亲们搬来柴火,扬言要把二爷爷烧死在香樟树下,乡亲们于心不忍,集体站成一排人墙,护住二爷爷和香樟树,赌咒发狠说,要死大家一起死。保长也是本乡开明人士,知道众怒难犯。于是,保长向伪军转达了乡亲们的坚决态度和强烈愿望。伪军见事已至此,污蔑二爷爷通风报信,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抓不到其他人,他也属壮丁之列,不由分说,必须直接带走。万恶的伪军兵丁为了发泄私愤,临走前,点燃了早已架好的柴火,好在一众乡亲舍命扑救,老香樟才幸免于难,虽然一小半的枝丫已经被熏得漆黑。可怜的是,在那个初秋下午,二爷爷就这样被这群凶神恶煞的伪军给押走了。谁知,这一走竟成诀别。从此,爷爷再也得到没有二爷爷的任何信息,生死未卜,渺无音讯。二爷爷被抓走后,太奶奶天天哭着站在香樟树下盼望她的二子早点回家,直至哭瞎了双眼。太奶奶临死时还不停地念叨着二爷爷的名字,死不瞑目。
二
转眼间,时间跨越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老香樟的树干变得更加粗壮敦实,两个半大小伙张臂才能合抱。在炙热的夏日里,庭院般大小的树荫遮天蔽日,成为村里一个天然大凉亭。
多少年来,老香樟犹如一位慈祥的长者,宽厚地包容村里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任由他们在它膝下和怀中嬉戏玩耍、喧嚣打闹。少年时的我们无论是读书、打弹珠、滚铁环,打撇撇、拾柴、割草,还是背书、去池塘玩水,香樟树下那片绿荫首当其冲成了我们首选的憩息地。大人们也是如此,无论是出门远行还是下地干活,走至香樟树下他们都要驻足几秒。春夏秋冬,人们来来往往,香樟树下不知来过走过多少红男绿女,父子、母女、兄弟、姐妹、夫妻、恋人;香樟树下不知举办过多少次婚丧嫁娶,红白喜事,见证过多少次生离死别,多少次悲欢离合,多少次伤春悲秋,多少次喜悦与感动,
1950年冬,父亲胸佩大红花,作为一名志愿兵战士,他即将奔赴朝鲜战场,参加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香樟树下,爷爷奶奶和他的一众亲朋好友和乡亲们集体给他饯行。
1970年代后期,大哥穿上绿色的军装,接过父亲手中的钢枪,即将走进绿色的军营,香樟树下,叔叔婶娘们紧紧拉着大哥的手,千叮咛万嘱咐。
四年后的秋天,我作为第一个走出村湾的大学生,又是在这颗老香樟树下,全村的同龄伙伴和学友兴高采烈地来给我送行,没有折柳相送,没有慷慨激昂,只有羡慕、不舍和惜别的泪光。
……
似乎,每个乡亲对这颗老香樟都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结,我亦如此。自从上中学住校后,每次经由香樟树离村外出,最怕回头看见父母越来越矮小的身影,生怕一转身就再也见不到了,父母站在香樟树下的不舍之情,不知道如何表达。待到走得稍远,再回首看那摇动的树影,仿佛看到的是年迈父母的双手在空中挥舞,风中似乎夹杂着“儿啊,你要早些回来啊,我们在这里等你”的声音。
少年不知愁滋味,在我儿时的认知里,老香樟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一直不明白,乡亲们为何如此器重它喜爱它,难道仅仅是因为老香樟正长在通往外面世界必经之路的村口?或者是在遍地苦楝成林里,这孤零零的老香樟,独木成林,鹤立鸡群了?或者是因为老香樟树龄长,自带神威?我想,既然乡亲们喜爱它,甚至,在特殊年代,愿意集体以生命保护它,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他们言传身教,口口相传,使得关于香樟树的传奇故事一代一代流传下来!
父亲曾告诉我,大办钢铁那年,公社有土法炼钢的人动过要把香樟树砍掉炼铁的念头,并且,带着三四个人拿着斧头锯子来到树下。无奈锯子太小,根本无法来回拉动,斧头太小,砍下去,也只能砍下几块老树皮。村里一位白眉老者苦苦相劝,告诉砍树的人,自他记事起,村口就有了这棵香樟树,这树有了年头,自然有了灵气,你们滥砍滥伐,恐怕会得罪树神,对你们不利,对你们的子孙不利。砍树人听不进这些规劝,还反唇相讥,说老者这些说辞是一派胡言,是四旧是封建迷信,依然我行我素。闻讯赶来的乡亲们,见砍树人不听劝告,决定以拳头说话,他们把砍树人团团围住,连推带揉把砍树人撵出了村子。此后,再也没有任何人胆敢打老香樟的歪主意,香樟树躲过了一劫又一劫。
三
如今,爷爷、父亲和当年挺身护树的人业已作古多年,生前他们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他们对香樟树怀有这样特别的感情。抑或,在那个杨柳成行苦楝遍地的年代,这颗老香樟显得有点独一无二;抑或,他们认为草木也有生命,心中只是简单地就想让香樟树就那么长久地长在那里;抑或,他们心中隐藏着一份永远的念想……望见香樟望见家?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没有得到一个清晰准确的答案。
香樟树作为江南四大名木之一,树龄可达千年以上。“樟之盖兮麓下,云垂幄兮为帷。”香樟树树冠广展,四季常青,郁郁葱葱。寓意避邪驱邪、健康长寿、吉祥如意。在古时的江南,由香樟树而起,还形成了另外一个浪漫的习俗。据传,那时大户人家如果生了千金,就会在家中的庭院载种一棵香樟树,等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这棵树差不多也成材了,父母就用这些樟木做成两个用来收纳衣物的箱子,作为女儿出嫁时的嫁妆。这个浪漫习俗有着:“十年香樟树,百年白首约,千年古风传,厮守在人间”“两厢厮守”的美好意境。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年少时,谁会想到,在一片沁人肺腑的香樟气息里,竟然包含着这么一些深切的人生期盼。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一年一换装,初夏花始香,近在墙内外,谁人不识樟。直到过了知天命的年龄,我才慢慢明白,村口的那棵老香樟在自然生命之外,父老乡亲们或许还赋予了它生命意义之外的文化内涵和朴实的家园情怀及浓厚的精神寄托。
久违的记忆,全新的认知,欣喜的邂逅,无尽的沉醉。香樟的气息,浓郁在浅夏时节,陶然在人间五月。在清浅的时光里,这是一种让人陶醉的气息,它带着岁月的沧桑,带着泥土的芬芳,带着雨水的温润,带着熏风的轻柔。影影绰绰里,丝丝缕缕中,有熏风拂面,有曦光普照,有烟云容容,有夏雨秋韵,有蓦然回首,有牵肠挂肚,有游子愁绪。至于起于何时?终于何地?缘于何故?这是自问,自问无须自答。因为,村口那棵老香樟早已替我们作了回答:春秋交替,故乡他乡,他乡故乡,四季花香,人间天堂。只是只是老香樟的气息散落成一地的快乐时光,那年,那月,那树,那人,那一种熟悉的气息,那一段难忘的旧日记忆,变成了游子们的翘首回望。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如今,村里的年轻人纷纷离开养育了祖祖辈辈的土地,进城了,安家的安家,打工的打工,村里只留下一些留守老人和儿童。而村口那棵老香樟依然不离不弃的耸立在那里,依然挺拔伟岸,依然苍翠葱郁,可是再也见不到小时候我们在它怀里嬉闹热热闹闹的景象了,老香樟散发的淡淡香味,也许,只是一种孤独的守望吧!
风在吹,云在游,水在流,人在走。风华,不过是一指流沙;苍颜,不过是一抹晚霞。韶光易逝,烟花易冷,彩云易散……
唯独,村口那棵老香樟依然笔挺地站立着,书写着属于自己和时代的光阴故事,时光知味,岁月沉香,青山不老,游子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