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小木盒(散文)
他是个吝啬的人,是个死板的人,叫赵连收,我们本家。或许因他们那族人过得好,繁衍提速,人丁兴旺,他和我父亲同岁,却管我叫叔叔。他个子不高,不胖不瘦,秃鬓,两只眼睛晶亮有神。上身时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对襟蓝褂子,赶集上店,肩上背个钱褡子,帆布的,很像某些影视剧中的小地主。吝啬的人,是有基因的。解放初期,农村阶级成分划分时,他家被划成上中农,仅次于富农,但是自食其力者,日子过得殷实,房子不漏,油米不缺,夏天有单衣,冬天有棉袄。日子过到这份上,没有两三代人的节俭、仔细,甚至吝啬,是办不到的。但他没有儿女,老两口过日子。
他喝酒,散白酒。想喝了,就到村小卖部,掏几个钢镚,换回二两白薯拐子(白薯和秧子连接部分)散酒,拌个白菜芯,嗞咂地喝起来。酒后,谁从他身旁走过,总能闻到烂白薯扣子的苦辣味,他没买过瓶酒;他抽烟,旱烟,都是自己种的,连烟梗,也搓碎了掺和在烟叶里,卷成锥子棒儿。烟纸,把别人看过的报纸拿过来,撕成条条,他呼出的烟,夹杂着油墨的芳香。他把他家的小院子,割成几个小隔断,猪、鸡、鸭、羊、兔等都养几只,一年四季,总有些小动物可赶集售卖,这些家禽的粪便,就用于种地,上好的有机肥料。祖宗留下的院子不小,他种满粮食、蔬菜、烟草,自家消费,剩下的,背上钱褡子,偷偷去卖,换回小钱,放在他藏在房梁上的小木盒里。这个小木盒,是他自己打的,榆木,本色,里边分了几个小格子,大票小票元角分,分类存放,平时是上了锁的。这个小木盒,只进不出,平时花费,不动小盒,存了多少年了,有多少钱,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木盒,他不许老伴动,放在梁上,也只有他自己够得着。
他们家做粥和别人家不一样。把米(大米小米玉米渣等)和水一同下锅,大火烧沸,就关火了,泡上二三十分钟,泡软了,想吃的时候,点火,烧两个开儿,出锅了;或是干活没空吃,干脆泡下去,何时吃,何时打开火,烧开即食。“那有什么味道啊?”有人问他。他鼻子一嘟囔,摇摇头,略带轻蔑地说:“你不懂,一样的,省时省火省工,营养不丢。”
“洋火”,城市里叫火柴,我们用了几十年。有时磷片质量不好,或反潮了,一盒火柴,往往火柴棍没用完,磷片,却光滑破损擦不着火了。这对连收来说,是不能饶恕的浪费。他创造了一种奇特方法,把火柴全部从盒里倒出,装入一个小瓶备用。将火柴盒剪成两部分,一部分带个磷片,用小绳拴好,另一头钉在堂屋门的内侧,一用一擦,这办法,使他们家省下不少火柴盒。后来,打火机铺天盖地了,他家还用火柴点灶点烟。现在,村里有了煤气罐,他家剩下很多火柴盒,就用塑料布包起来,放在柜子里。这样的人,过不好日子,就得认命。
他不愿求人,也不愿被人求,叫房顶上开门。一年秋后,妈妈找来一捆黏高粱苗子(穗脱粒后),让我扎几把炊帚笤帚。这需用一个专用工具,叫刹绳(一头系腰上,一头系拐子上),打听好几家,说只有连收家有一个。就来到他家,他正在后院捆玉米茬子,我说明来意,他搔了几下光光的前额,小眼睛转了两下:“咳,四叔,真不巧,我舅爷昨个来,借走了。”我也转转眼睛,说好吧,就扭头往回走。路过他家堂屋的时候,有意瞟了一眼,那个刹绳,就静静地挂在他家堂屋的门后。他看到了这一幕。
好没面子。刹绳,不是常用小工具,只有扎笤帚炊帚一宗用处,很少有人家有。一般是细钢丝绳做的,轻易不坏。不愿外借,或许怕丢?我再没去他家借找过东西。
让我不好理解的是,这以后他再见到我,总是主动搭讪,但眼神是迷离闪烁的。不好意思了?
他年岁大的时候,力气小了,就饲养了一只种公羊,我们都叫羊公子。母羊发情时,打栏用,有偿的,一次一只一元。全村五六百户人家,怎么也有百十户人家养母羊。四外八庄,也差不多这个比例,但羊公子并非哪个庄都有人养,羊公子就显得很珍贵。连收看出了这点。
母羊发情的周期,大致按月,但约定俗成的习惯,是一年交配一次,秋后进行,来年春节后生羊羔,青黄不接时,正好可以喝上羊奶。每年秋天一过,他和他的羊公子,就开始忙乎了。一季子下来,这只羊公子,至少也要给二三百只母羊配婚。一只母羊收一块钱,就是二三百元,去了羊的吃喝,还是不小的收入。好的生产队,一个壮劳力,一年下来,超不过一块钱一个工,扣除分粮工分,一年剩下几十块钱,就阿弥陀佛了。
这只羊公子,通体白色,个儿大体壮,没犄角,如同一头白色的驴,头上长犄角的地方,鼓出两块硬骨,小孩的拳头般大小,它的后腿两侧和尾巴上的毛,发黄,看着很有野性。还格外骚膻,往外一牵,一街筒子就溢满了骚膻之气,一二百米之外,就知道它来了。连收身上的味道,和他的羊公子一样。好在,祖宗给他家留下的院子大,院墙高,阻挡了不少膻味外泄。这只羊公子,无疑受到主人的垂青,纯牛皮的笼头,套在阔大的嘴巴上,红布条系上一个铜铃铛,拴在脖子上,高档大气,一路脚步,一串铃声,威武雄壮。
出去配羊,他总要背上那个钱褡子,收款之外,里边还放一个木梳子,一个小笤帚,一斤大豆粒,一斤玉米粒。一有空闲,他就给羊公子扫扫身上的尘土,梳理一下皮毛,羊公子总是仪表堂堂。交配之前之后,他要给羊公子加餐,豆子10粒,或玉米15粒,一是补充营养,二是物质奖励,以利再战。羊公子,一天交配6只母羊,算上限,但关键时刻,大豆玉米甚至鸡蛋,顶上去,最多时,一天交配8次甚至10次。晚上,他把收的钱从钱褡子里掏出,数数,放在他那小木盒里。
我家也养了一只母羊,犯栏(发情)时,我去找连收。他痛快地牵着羊公子过来了,把10粒大豆送到羊公子嘴里,羊公子咯嘣咯嘣吃完后,挺作脸,出色完成了任务。出乎意外地是,连收死活少要5毛钱。他说,四叔,不是外人,优惠!说完,含义丰富地一笑,走了。我抚摸着我家母羊,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反常了吧?
那次大地震,瞬间,让全世界知道了这座城市,知道了这座城市被埋在了废墟之中。村里的房子倒塌了一半以上,天气闷热,老房子的土气味道,在连绵的小雨中,迷漫着。余震频频发生,大地间或抖动,呻吟声、求救声、鸡鸭猪狗的鸣叫声,交汇成残酷悲痛的声流,四处传来。没有人指挥,没有人怠惰,没有人分出遭难者姓字名谁,是男是女,人缘好坏,跑出来的人,就奔着有声音的地方去,去救埋在房子里的人,活着的人里,没有的,就可能被砸在房子里,就是寻找扒救的目标。我作为幸存者,加入了救灾的队伍。连收的老伴,被砸在一块大大的碹砖底下,她倒在血泊中,花白的头发,满是血迹。我们把石头、土坯扒拉走,看到连收的时候,他正哆哆嗦嗦地蜷伏在房梁底下,那根房梁一头搭在板柜上,底下留了个空隙。房梁,正是他放小木盒的那根房梁,那个小木盒,也在他的旁边,完整无损。羊圈,是木制结构,那只羊公子,也幸存下来。
我们帮他收拾好他老伴的尸体,裹上席片,抬到村南墓地,同其他死者一起,掩埋在那条沟里。全村震亡70多口人,全部掩埋在那里。连收谢过大家,就跟着大家一起,掩埋亲人,扒找伤者,干得很用力,但只是默默地,很少说一句话。
其实,他在酝酿着一个大胆的决定。几天后,他双手捧着那个小木盒,来到南街一个叫老荣婆的家里,把这个小木盒,献给了他。这个老荣婆60多岁了,就一个儿子,快40岁了,也没说上个媳妇,娘两个相依为命几十年,这次震亡了。连收说:“以后,你怎么办啊?这是205块5毛8分钱,你就用吧!”老荣婆几番推辞,连收一甩袖子,走了。他老伴生前和老荣婆要好,总有来往。
都以为,连收想收老荣婆为后老伴,但没有。那羊公子和他做伴,满院子的骚膻味道。
生死离别的灾难,有时陶冶出真实美好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