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爱】小夜灯(小说)
一
夜里醒来了两三次,每次水秀都以为是该起床的生物钟到了,习惯性摁下床头边的手机看一眼,分别是夜半时分的凌晨时间,于是继续睡。小夜灯带着蓝色星空的柔和光线,洒满了小小的居室,大大小小的星星、月亮状的暖光斑驳在昏暗的房顶,给这间简陋小屋也增添了几分温馨氛围,被星空暖光包围着的水秀,也睡得香甜、踏实。
很快入睡的水秀做梦了,又梦见了石树。那个在她生命中有过那么多温暖和回忆的男人,梦里他们并肩在树林、河边走着,走过铁路边的空地,走过大小街巷,走过校园的边边角角……像几年前一样,他们经过很多地方路过很多场景,不同的是,梦里的他们没有言语,没有忧伤,也没有开怀,像身临其境的老电影镜头,缓慢、悠长,像水秀跟石树曾在一起的那些岁月,安然、恬静。
星空小夜灯陪伴了水秀很久了,每晚睡前打开,早上醒时关掉。就连外出也不忘带上。乡村的夜太黑太静,偶尔有个虫鸣鼠叫,或半夜上个厕所,屋子有一盏微弱的亮光,是有必要的。后来,随着校舍条件稍加改善,院子里也有一盏不太明亮但足以照明的路灯,窗子及门框的边隙会照进一丝光亮,但水秀还是习惯了睡觉时有个小夜灯,即使夜里忽然醒来,也觉得有个安慰。似乎是石树还陪伴左右。
醒来已将近7点,水秀张开双臂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还好今天周末,还可以赖会儿床。树,是你想我了吗?水秀想起了模糊的梦。就这样闭上眼睛,静静地任回忆蔓延,那些恍若昨天的时光,有关她与树的一点一滴,就这样浪费一个早上,也是一种幸福。
二
时间是如此漫长,又是如此之快。
如果不是两年前的那场事故,如果树没有离开,水秀也不会把自己的身体和心囿于这方小天地吧。每天守着小小的校园,守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给他们以灌溉知识丰富心灵,晚上住在办公与居室为一体的小小职工房里,备课、批改、学习,过着千篇一律却充实忙碌的生活。如果不是石树,水秀也不会千里迢迢从繁华的大都市跑到这个偏远落后的小山区任教。一开始,也被家人朋友劝过,生活环境几乎与世隔绝的条件下,过惯了现代城市生活的水秀,起初内心也是抗拒的。她一开始的决定,只是因为石树,而现在,她已完全适应并满足于现在的生活。
母亲的电话常常打来,嘘寒问暖里,是不无担忧的心疼和劝告,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面的苦口规劝,水秀不是没有过离开的念头。每天重复着单调又疲乏、没有生机的生活,水秀告诉母亲:“我再坚持一下吧,再坚持一个学期,可能我就返回了。”母亲除了叹息,不再多说什么。她不能对不起那些孩子们,不能对不起自己的坚持。如果待在石树待过的地方,体验石树一直体验着的生活,接力石树一直以来的希望并付诸爱心,如果用这样的方式去纪念缅怀一个人一段感情,如果水秀能慢慢放下并释怀,就由她去吧。
就这样水秀坚持着在这个山区校区任教了两年多,或者说是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两年多。她也曾打算过,在一个学年或两个学年结束后就离开,可是每当再回到教室,面对一双双求知的眼睛,孩子们纯净无暇、切切不舍的依恋,水秀又犹豫了。曾经水秀那么不喜欢的地方,没想到也会日久生情。想起那一张张烂熟于心的面孔,水秀总是忍不住脸上漾起微笑。那种感觉,就像亲手栽植的小苗在自己的精心培育下,一天天地茁壮成一片小森林。那些小小的成就,那些无言于心的感恩,孩子及家长一直对她胜似亲人般友爱的不舍和感激,那是微光的蔓延,是爱屋及乌的心灵感召,像睡前头顶那一片星空之光蕴含的希望和力量。
三年级的调皮大王解小军,捣蛋起来让水秀抓狂,有一次直拿教鞭追着跑,却因踩到了潮湿地面上的青苔一不小心滑了一跤,当水秀委屈地瘫坐在简陋的绿化带上时,三四个小女生就过来了。有帮她拍打衣服上的尘土,有帮她揉膝盖的,有一个一边关切地问水秀老师摔疼了没有,一边恨恨地朝一溜烟就没影的解小军嘟囔批评,还有一个则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水秀,虽不说话,可是水秀看得出小女孩眼睛里有满满的疼惜和关心,她也想问问老师疼不疼,也想帮老师安抚、出气,却因为羞怯而一言不发。那干净的眼神流露出那么纯粹的感情,水秀竟然泪湿眼眶。当学校仅有的另一个老教师宋老师把“罪魁祸首”解小军揪到水秀面前时,解小军则顺顺贴贴,一边给水秀低头认错,一边说:“孟老师对不起,以后你打我我不跑了,也不让你摔跤了。你别难过,我明天放学了去山上挖鸡爪(一种可食的甜甜的植物根茎),星期天了我去河里逮鱼捉虾,都拿给你……”话没说完,水秀已经忍俊不禁破涕为笑了。所有的无奈瞬间化为乌有,这么可爱的孩子,对于他们来说,最好最开心的事就是打几只鸟雀捉一些鱼虾打打牙祭,刨几根绿色食物摘一把应季野果当零食了吧。就像对孩子们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帮助,他们总是回馈水秀更多爱。常常不声不响地,偷偷在水秀的书桌抽屉下塞几个鸡蛋,放一把炒熟的花生板栗。水秀知道,这些在自己眼里稀疏平常的东西,对于一湾村多数家庭来说,已是奢侈,只有在招待稀罕客人时才会拿出。水秀怎能吃得安心?她试图把这些东西分给孩子们,可是谁也不肯收。最后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恳请:“孟老师,你可不可以不走?我们没保护好石老师,以后要好好保护你。”“孟老师,你能不能留下来,我们帮你提水,从家里给你拿蔬菜。”“孟老师,我以后认真写字,不再惹你生气,我想好好上学,老师走了爸爸就不让我上学了,要回家帮爸爸妈妈干活,还要照顾弟弟妹妹……”一群傻孩子啊!他们一双双如水般亮晶晶的眸子,满是期待,满是留恋,那个自私的计划与孩子们的这份厚望比起来,自己是多么渺小。把孩子一个个送出去,上完小学上初中,接受高等教育,即使没有接受高等教育,能让他们多一天被文化熏陶,久而久之就强大了思想,有了思想以后就有了更多生存出路,水秀心里滋生出一种“使命”的东西。原以为她只是换一种工作,原以为她只是走一段石树走过的路,可是她发现孩子们太需要她,她的力量是那么薄弱,那一刻她终于理解了石树当初的坚持。那个曾经被所有人不理解,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而守着一个山区小学校为毕生事业的人,她以为对爱情不负责而背离他们美好生活的男人,原来他身上有着怎样的大爱,那一刻水秀才真的感同身受。
三
5年前,水秀与石树还是一对甜蜜的小情侣。他们都是背井离乡在外奋斗的年轻人中的一员,在外才发现是同乡又是同行,相同的兴趣爱好把他们的距离拉近。在杭州这个陌生的城市,精神的契合与相互温暖,两人顺理成章成了恋人关系。那些年里,他们如胶似漆一日三秋,爱屋及乌,也深爱上了一同生活工作的这座小城。他们去周边郊游,去游览有历史年代感的古镇,搭乘小船穿过一座座诗意小桥,笑谈风生,看两岸人来人往,踏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品人间烟火,慢慢悠悠地细品时光。因为身边有着彼此,每分每秒都浸润着甜蜜。如果不是因为石树一次偶然的工作关系,他们应该在杭州工作、发展、相爱,一直幸福下去的吧。
随着两人感情的日益稳固、升温,计划着年底回去见双方父母,商定结婚事宜,再考虑在四环周边买个小房。每当两人讨论着这些未来蓝图,水秀就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太多美好的憧憬在眼前浮现,水秀兴奋得像个孩子,陶醉于自己的描述里两颊如花,石树也听得两眼放光,似乎希望与未来就在眼前,两人依偎在一起,被无边的幸福包围,感受着,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每天都充满希望。
因工作关系,石树经常随公司团队出差。在去丽水考察一些农业种植项目时,期间去了一个叫一湾的落后小山村采集茶园信息。因石树工作严谨有干劲,就委派驻地一湾,在摸索、跟进的过程中,石树也逐渐融入当地乡土人情,与当地人们很快打成一片。
一湾村虽然名字古朴、诗意,可是却是当地的一个贫困镇的贫困村。因为周边都是绵延起伏的山丘,交通极其不便,十八弯般狭长的盘山路,在当时连公共汽车都不通行。从镇上到一湾村需乘几公里的顺路车,再步行3公里盘山路趟过3条河水,方可到达。石树本是农村出身,这样的体力消耗和出行难度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从小跟土地、农活打交道的石树,即使已过惯了城市生活,还是对山里农人有一种由衷的关爱和亲切,纯朴的山里人也对石树热情有加。有时候热心的石树与邻里阿叔阿婶们一起下地采摘、取经,不但累积工作经验,还琢磨怎样帮他们致富。
在与大家接触久了,渐渐地石树就觉察到了一湾村贫穷落后的原因,就是普遍受教育程度低,多数人还是沿袭老一辈的生活方式,以农耕为主,维持生计。除了必要的到镇上买点用品,很多人一辈子没走出大山,外出打工创业的挣钱途径,是少之又少。随着村小学的撤销、合并,孩子们的上学路又增加了一层难度。因出行不便,很多孩子上完小学就中断了学业,要么去外面进厂,要么回家接替父母的农耕生计。很多家长教育意识薄弱,甚至小学没上完就让孩子回家放羊了。能够走出寒门接受高等教育的年轻后生,是凤毛麟角。与村民谈到这个问题时,大家总是自嘲又笃定地摆手笑到:“我们这里的孩子是上不了大学的,世世代代穷人,能混完初中就算好的了。没有富贵根,就不要想富贵命。”此时,石树欲言又止又若有所思。想到了多年前一个老校长的一句话:治贫先治愚,教育抓起是重点。
石树跟水秀讲外面的世界,讲乡下人们的纯朴简单、没有压力的生活,讲山里空气的纯静清甜和漫长寂寥,讲自己对祖国花朵的忧心。水秀边说边笑:“树啊,既然你那么热爱那片土地热爱土地上的人,那里的小孩子又教育堪忧,你干脆就在那边支教好了,用青春和热血奉献爱心,发光发热。呵呵……”石树说:“你支持吗,秀?你支持的话我真的会这样考虑的喔。”“哈哈……可敬可爱的树啊,就凭你这种精神,我水秀算没看走眼……”本以为是小情侣的一番玩笑话,没想到石树有一天真的把这番话兑换成了现实。
四
一湾村小学坐落在山脚下不太平坦的一块平地上。5个班级、几个大小不等的教职工办公室,呈四方形状围成一个小校区院子,院子里稀疏有几棵杨树,两棵雪松,两条长满荒草的闲置绿化带。校舍是瓦房,地面是土地,桌椅板凳是瘸子里面挑将军的使用,码在空教室一角的几乎都是残兵断臂式,看样子起码得有20多年的校龄了吧。合并之后,就只剩下一、二、三年级了,四、五年级要去几公里开外的另一个村子上,年轻老师也被调走,目前任教的只有老校长和退休返聘的宋老师。校长不常代课,宋老师也无干劲,没有时间、课程表,也无教学秩序,上学纯属瞎混,家长也不重视。
石树与老校长聊起关于教育的事,老校长也是无奈摇头:“乡下的娃儿们越来越少了,让他们到外村读书,实在不方便,留在本村,一个班就那么几个或十几个学生,老师也没有了,就留这么一两个看校的,三个班级你说怎么教嘛?语文数学轮换着上了,外面的年轻老师都不愿意来这里,下面工作吃力。唉!”是呀,虽说鼓励年轻人主动去山村支教,可是越是教育资源缺乏、交通闭塞的穷乡僻壤,越是没人愿意奔赴。且不说生活简陋,工资收入应该跟做义工差不多吧。转念一想,如果都抱着自己这种想法,类似于一湾这样的偏远山区,孩子们的教育问题怎么办?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脱贫致富?这些祖国的花朵就这样一代一代人地沿袭父辈的路子吗?
石树忘不了跟水秀规划未来幸福生活并努力变为现实的目标,可是也抹不去一湾村孩子们印在心里那求知似渴的眼神。石树想起了自己,自己也是从闭塞小山村走出去的高材生,小时候因为家贫、落后,好几次差点辍学,后来都被一个恩师一次次帮助,却不要石树一丝一毫回报。在石树交不上学费的时候,恩师用自己微薄的收入帮他补交,当他因父亲身体不好帮家人干活照料父亲而漏掉学科时,恩师加班加点给他补上,后来上了初中又因为家庭条件有过几次退学的打算,恩师一旦得知就批评他太消极,并竭尽全力帮他解决一件件困难。当他考学、毕业并顺利进入职场时,恩师终于一脸轻松:“你们能顺利考学,走出去,就是我最大的成就啊。看到哪个同学中途放弃学业,我就觉得痛心和失职呀!”此话像一记重拳,击打在石树的心上。如果社会上能多几个恩师这样的人,是不是就能多挽救几个像自己一样的学生?
“秀秀,我不指望你能理解我,可是对不起,我还是决定留在一湾,以后我不能天天陪你了,可是我会寒暑假及节假日回去。”“树……”水秀不知说什么,任眼泪打湿了手机。她不能反对石树的做法,可是这算是违背了爱的誓言吗?她不知道该埋怨还是该钦佩。在这个浮躁、利己的年代,奉献助人的品质因为稀缺才更珍贵,我们不该打压奉献的人,可是想到树要去远方,怎么那么不情愿呢?如果这个人这件事发生在其他人身上,水秀一定会肃然起敬,可是她亲爱的树即将成为这样的人的时候,心为什么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