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风儿,吹过天边的云(小说)
一
小村不大,几百户人家,有草屋,也有瓦房,错错落落,鳞次节比。小小庭院,圈起一个个小小的人家,可以听到有公鸡打鸣喔喔,又有母鸡下蛋咯咯哒,还有犬吠声声,再有老牛哞哞——哞——
我叫宝根儿,家住在小村子里,好多年了,从我爷爷奶奶辈儿就住在这偏远的小村庄子里,村子里的人很少有我不认识的,也很少有不认识我的。
娘给我缝好了新书包,是各种碎花布头拼凑的。也就是娘从破烂市买回来的各种布绺子,剪下来,一块块再用缝纫机缝到一起,花花绿绿挺好看,我天天背着去上学。一出家门,我顺手就从我家前菜园子里摘几只黄瓜或是摘一把小柿子枣儿,揣在书包里,一跑一颠地往学校里赶去,嘴里哼哼着歌曲儿: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
然而,最近我没那么潇洒了。原因很简单,我家左邻小霞家搬走了。小霞是我的同学,我们一直相处的挺好的,她走了,这已经是很难过的事儿了。可是,又搬来了一家人家,他家姓郎,姓郎就姓郎吧,来呢就来了呗,这也没什么的。
却是令我可怕又很疑惑的一家。他们家的小孩子看着比我大的叫丫丫,男孩看着又小很多。我四年级了,他们看上去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了,但是,都没有去上学。一个六七岁,一个十三四岁的样子,大些的是个女娃,叫丫丫,小的是个男娃子叫宝儿。这还不是可怕的,可怕的是他们的娘,疯疯癫癫的。每天举着一把菜刀,冲着正南方,也不知道她嘴里说些什么,只听她说:杀呀,杀呀……
我一出门,必须要经过他家门口,才能去上学。因为右边是死胡同,没法走,这唯一的出路被疯颠颠的丫丫娘给堵着,她站在那里,举着刀呢,谁敢路过呀。丫丫的娘呢,她叫啥,我也不知道,我听她家男人冲她喊着,说:疯婆子,记得站累了进屋,饿了就去吃饭,锅里有呐。说完,好似自语道:最好别闹的鸡飞狗跳的啊,好好给我看好我儿子宝儿。
她听了也不回答,翻愣着一双白眼仁,嘴里咕哝着,依然故我地喊着她的杀呀杀。她家男人嘴里挤出一个字儿:云,你最好记着啊。云,可能这就是那女人的名字吧。但就听他叫了那一次,再没听他叫过。
我娘我爹一般出门早,天不亮呐,就去田地里忙去了。回来,天早黑透了,一般是遇不见丫丫娘的,我姐早出嫁了,不在家住。姐姐婆家在云南呢,好几年回来一次。这下子,我惨了,每天一出门就遇见丫丫娘,举着刀呢,太瘆人了。
二
丫丫爹人们都喊他老郎,他每天都出去忙,他在村子里赶大车。闲着的时候,他喜欢去打猎,什么兔子呀,狍子呀,狐狸呀,狼呀……他什么都打。我和我娘说起丫丫娘的事,娘倒是没说什么,来家里玩耍的七姑奶奶听了,却神色慌张压低声音说:一定是得罪了他老人家了,这个……七姑奶奶伸手比划着,还说老郎天天山里打猎,不是好兆头讷。我没弄明白,娘好似明白了,说:还真是呢,岂不知,老人家是不敢得罪的,招惹不起呐。
什么事儿呀,我真是一头的雾水,撒娇扑倒娘怀里,央求着娘说:娘,你倒是去他们家说说她呀,别让丫丫娘拿刀站在门口了。我怪害怕的,学也不敢去上了,门都不敢出呢。
娘反而说:宝根,你真是熊货,怕什么?她拿刀拿斧子有什么可怕,她又没有冲着你,她眼里看不见你的,你不用害怕的,孬种嘞。
后院的柳叶婶子和舟子媳妇感觉这事不小,不仅是殃及一家两家的事儿。万一疯起来,乱砍乱剁,怕是一村子的人都跟着遭殃,于是,就想去丫丫家找丫丫他爹老郎。
娘依然认为不要打扰丫丫娘为上策,惹乎起来,才是最可怕的。
我每天上学,成了最艰难的事儿,是走呀还是不走呀?我在屋子里犹豫着,眼睛一遍遍看着表针,一分一秒地难熬着,我从来也没有敢去看看她的一双眼睛,竟然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样子,只是感觉她瘦瘦的颧骨高高的,个子也是高高的,凶神恶煞般的样子。
连她穿着什么衣服,梳着什么发型,什么鞋子更是没有看清过。
每次路过她身边,我都是大气不敢出,憋足一口气,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先是慢慢走,一点一点的小碎步子,低着头,一点点蹭过去。然后,再快速的飞跑着,好似闪电一样,嗖地一下子,跑没了影儿。
她呢,根本就没被惊动到一样,一定是看也没看我一眼,她全部精力都在她的正南方,她的刀闪闪发亮,高高举着:杀呀,杀……
今儿早上,爹娘走得更早。我醒来时,屋子里空落落的,饭菜在锅子里盖着,一缕缕香气飘在我的鼻翼旁,我嗅到了虾酱的味道,还有新蒸的玉米饼子的味道。花猫蹲在锅台一旁,喵喵地叫着,它一定是也嗅到了虾酱的香味了,按捺不住馋虫的搅扰,一遍遍叫着。
我赶紧起来,趴着窗子往外看。看呀看呀,一眼看到丫丫娘早已站在她家门口了,举着菜刀一遍遍喊着。我立刻蔫了下来,叹气自语:唉,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呀?真是的,咋搬来这么一户人家?小霞,你去哪里了?我真的好怀念我们从前一起上学的日子呀。
我记得小霞临走时,我问小霞:你家搬哪里去了?她笑着说:搬到天边去了,很远呐。现在想起来,不是小霞家搬到天边去了,而是我住在天边了。我看见了天边的云儿,每一天,风儿吹过天边的云,不是美丽的景色,而是惊心动魄的是我的心儿,不得一丝一毫安宁。这片天边的云,令人心生胆寒。
三
我起来吃点饭,给花猫一块玉米饼子蘸上一些虾酱,花猫发出呜呜的声音,吃得有滋有味。我背上书包,慢慢走出屋门,来到小院子里。我家与丫丫家隔着一道土墙,墙很高,从前我喜欢踩着梯子趴在墙头上,看小霞在院子里梳头吃饭写作业的。
经常的我不走门,走墙,有时候在墙头走来走去,有时候跳到小霞家里,和小霞一起从她家大门出去,一起去上学的。
小霞长得很好看,白皙的脸上一双单单的眼睛,一笑两个小虎牙,头发乌黑,梳着两只麻花辫儿。她的书包也是娘给她做的,花花绿绿的花布拼凑起来的书包。她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给我留点,我们总是喜欢凑在一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写写作业,温习一下功课,一直挺好,可是,她家突然就搬走了。
我在回忆时,小霞的影子就会来到我身边,我忘情地沉浸在往昔岁月里,听到有人喊我:宝根儿,你看啥呢?我一看,原来是宝儿,他通着两桶清鼻涕,怀里抱着一只小木凳子,放在墙下面,拍了拍又说:宝根儿,你慢慢下来吧,别踩翻了,来个狗啃屎哈,呵呵。
丫丫听了跑过来,她搬来一个高凳子,说:宝根儿你踩着这高凳子吧,那个太矮了,看看再摔着你。
我这才回过神来,低低地说:丫丫看你不小了呢,你都这么大了,咋不去上学?
宝儿说:姐姐上学,我,还有家谁看呢?娘病了咋办?
我说:你们娘到底什么病呀?天天门神似的,多吓人呀。我都不敢去上学了,天天提心吊胆的,门不敢出了。
丫丫说:你不用害怕,别理她就是了,你走你的,她不会伤害你的。
说是那么说,可是谁敢保证?我说着,偷偷看看丫丫娘的背影,看一眼,就吓得毛骨悚然。丫丫说:真的没事,她没有攻击人的举动,她的仇恨在天边在云边儿呢。
在云边?你倒是会想象呢。丫丫,谁告诉你的?我更加好奇地问。
丫丫压低声音,说:这谁都不知道,我是听我姥姥说的。
你姥姥?
嗯。
她也在吗?
在呀,就在屋子里呢。
哦,这么多天,我竟然没有发现,你姥姥也在你家呀?心里顿时升起狐疑来。
嘘,她昨晚才从老家来的,是我爹赶马车从火车站接来的。丫丫放低声音说着。
哦,原来是这样呀。
我刚刚说道这里,一位姥姥就从屋子里出来,问道:丫丫,你嘁嘁喳喳的和谁说话呀?
宝儿说:他叫宝根儿,他家种着菇娘,我去他家园子里摘过的,还有黄瓜嘞,好吃呐,嘻嘻……
净胡说,扇你嘴巴子呢。丫丫回手向宝儿扬了扬手,其实也就是比划了一下,也没真打在宝儿脸上。宝儿,哇呀一声大哭起来。
我说:摘吧摘吧,别打宝儿,我家园子里有的是呢,再说了,你家来得晚了,今年什么也没种上,等着明年种上了,我也去你家园子里摘着吃,咱们村儿就这样的,不分彼此的。
姥姥赶紧抱住宝儿说:别哭了,看你娘听见不高兴的。再惹着她打你。丫丫你也打扮打扮去和宝根儿上学去吧。家里有我呢,不要再管了。
姥姥说完就回屋子拿出一个书包来,书包是买来的那种样子的,浅浅的军绿色颜色的,旧的很,洗得快要发白了。我问丫丫上几年级了,姥姥说上四年级了,丫丫却说想上三年级,留级一年,怕跟不上,姥姥说就从四年级上吧,什么跟上跟不上的。早上早下来,好替家里干活,让宝儿好好上学去。宝儿下半年也该上学了。刚刚过了六岁生日呢。
这次出门没有太恐惧,因为和丫丫一起,走到丫丫娘身边,嗖一下就过去了。
这才知道,丫丫爹老郎几天前就说好了丫丫去上学了,学校了早已经知道丫丫上学的事儿了,也答应丫丫从四年级学起,原来我和丫丫同年级呢。
四
丫丫和我一起上学放学,感觉挺好的,但是,丫丫远不如小霞,小霞喜欢笑,也喜欢唱歌,很活泼的。尽管别人总是欺负小霞,追在后面打她骂她,她也不屈服。当然,每次,我都会出面帮着小霞,让小霞尽快逃走,躲过伤害。那些欺负小霞的孩子,都是些吊儿郎当不学好的半大小子,听说小霞父亲有问题,来改造的,就说小霞也不是好东西,也学要好好改造。因此,总是拿小霞出气。
其实,那些坏孩子咋会了解小霞呢。我和小霞住邻居,先不去评判小霞父亲咋样,但小霞,我慢慢地已经很了解了,她很好,没有一丝一毫的坏习气,学习上进,人也热情,性格开朗。
而现在的丫丫呢,远不如小霞。她不喜欢说话,闷闷的,忧愁满面,不是唉声就是叹气的,虽然她比我大几岁,但这也不该是她这年龄有的样子。
因此,会情不自禁想起小霞,她咋样了?挺好的吗?
我和丫丫说起小霞来,丫丫听着羡慕着:家里遇上事儿了,小霞却还是那么快乐,她真有福气呢。
你咋没有?你和小霞都是我同学,你也住在我旁边,住在原来小霞的家里,你比小霞个子要高些嘞,年龄也大很多的。但是,没有小霞乐观,也没有她勇敢呐。
我故意这样说,是想让丫丫不要太自卑了,无法选择家庭,但是,还是可以选择快乐的呀,我娘经常这样说的。我按着娘的话讲给丫丫听,劝她不要太自卑,要快乐起来,勇敢些。
然而,丫丫不仅没有快乐起来,我这边倒是不太快乐了。因为一些学生疑心我有问题,神经不太正常,我身边住着这样一家邻居,会不会影响到了我?因为丫丫娘疯疯傻傻的,谁都看见她站在门前举着刀一闪一闪的,嘴里说着疯话。
反而见了我和丫丫一起上学放学,就安静下来,冲着我和丫丫背影,伸长了脖子:嘿嘿,她笑着。直到我们走远了,才又举起刀来,喊叫着:杀呀,杀呀……
人们学着她的样子,形象的很,我听了后背一阵阵冒凉气。
她要杀谁呀?有一天,我问着丫丫,丫丫听了脸色大变,半天没有说话。我说明天不要等我上学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吧。
是不是听见了闲话,说你不正常呀。丫丫怯怯地说。
我说:不是,我还怕人说我正常不正常吗?再说了,有几个正常的,我看呢,都不太正常。
丫丫听了睁大眼睛看着看我,半天才说:难道都神经有问题?我也有吗?
我摇摇头,心想她怎么会这么想呢?
然而,丫丫却因为我不与她一起上学放学心里难过起来,她更加郁闷了,话也更加少了。
一个早晨,原本安静下来的丫丫一家,突然传出大哭的声音。是丫丫被打了,后来才知道,宝儿把丫丫的作业撕了,丫丫说了几句宝儿,宝儿哭了,告诉了他爹。他爹老郎,天天醉醺醺的,不听谁是谁非的,就没头没脸地狠狠打了丫丫,丫丫隔着墙,叫我名字,让我给她请假,就说她姥姥病了,在家照顾姥姥。
我跳过墙去,看着丫丫被打的脸青鼻子肿的,拄着一截子木棍站在墙下,腿也扭伤了。她姥姥也生气了,气得卧在床上下不来床,在骂着丫丫:倒霉的坯子下生了,都跟着遭殃,看看妨得你娘,再看看你这家,什么日子哟?不省心,我老了老了,不得安生嘞。
丫丫娘依然站在门口,举着刀喊着:杀呀,杀呀的。
我说:姥姥你不该这样说丫丫,她也没咋地呀。是宝儿太淘气了,作业撕了,咋去上学么?完不成作业,老师会批评的,严重的要罚站的。难怪丫丫经常完不成作业呢,是宝儿作怪嘞。
撕就撕吧,别说作业,连丫丫撕了,也没人敢说他的。知道不,宝儿,那是老郎家的祖宗,丫丫算什么,算个屁呀。哼,气煞我了,一家子没有个省心的。姥姥这没头没尾的话,让我一下子坠入雾中,弄不明白他们这一家子到底是咋了,又到底发生过什么?
五
自从姥姥来后,我耳朵里满满的都是她叫着她云,一会云进屋喝水,一会云进屋歇歇,一会又说云该吃饭啦,好乖乖,听话哈。这云反而成了小孩子,成了一宝儿,就从来没听姥姥叫一句丫丫,这样轻声细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