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爱有个性的老父亲(散文)
一
大哥用语音聊天打来电话。我心里微微一紧,赶忙接通。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哥给我打电话也少,一打电话准有事。大哥在电话里说,老父亲去了乡政府,为建水库的事找乡政府要工资。
几十年前的事,已成老黄历了,还好意思搬出来。乡政府已经换了多少届领导,谁还记得这档子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父亲今年八十有七,头发稀疏,全白,像冬天里披着雪装的枯草,顽强地支棱着。一脸刀刻般的皱纹,藏着多少雪雨风霜的艰辛和故事。别看父亲满是沧桑的样子,仍然耳聪目明,说话声音洪亮,几里路外能听到他的说话声,走路还带着风。乡政府的有关人员一开始不明就里,一脸懵懂,等搞清水库的事后,暗暗发笑,好心劝父亲回去。父亲见没被重视,没个结果,当然不高兴,拉长了脸,嚷嚷起来,把别人的好心搀扶,当作要打他,仿佛突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或者一个足以取闹的理由。于是,把喉咙全部打开,把分贝提到最高,让他的声音充斥了整个乡政府大楼。人们都好奇地探头张望,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大闹乡政府。
大哥接到驻村第一书记的电话,才知道父亲去了乡政府,才知道父亲的“壮举”,惊愕之余,怪自己没有看住父亲,一不留神,就让父亲溜走了,心里又气又无奈,一连说了几个“对不起”,“给领导们惹麻烦了”。大哥很爱面子,何况还是组长,连自己的家人都管不住,上级领导咋看自己?若不解释清楚,还以为自己是幕后主谋。要是传出去,旁人叽叽喳喳说自己的父亲想钱想疯了,跑到乡政府要钱去,不被笑话死才怪。大哥撂下电话,马不停蹄地骑了电动摩托车,火急火燎地赶往乡政府,要把老父亲拉回来。
从家到乡政府有七八公里,父亲竟然走路去,对于八十七岁的父亲而言,需要多大的决心、毅力和自信,才能徒步走到乡政府。不得不佩服父亲,从他身上又看到了吃苦耐劳的精神,同时也为父亲还能找到乡政府,记得去乡政府的路而有一丝欣慰。这充分说明父亲还没完全老年痴呆,最多一只脚迈进了门槛而已。
乡政府和村委领导们知道事情的原委后,给予父亲谅解和同情,叮嘱大哥好生照顾老人,也让大哥提溜的心放回肚里,长长舒了一口气。同时也给大哥提了个醒,原以为父亲只是说说,不曾想,他真还说到做到,付诸于行动。此后,要小心加小心,不能再让父亲跑到乡政府去丢人现眼。
但愿乡政府的工作人员能理解我的父亲,他毕竟脑筋不太好使了。我还是觉得庆幸,父亲还有当年那股子劲,腿脚和嗓门都还好。
父亲还是有收获的,虽然情绪非常激动,他已经记不得有多长时间没有如此激动过,没有像这样畅所欲言了。自从六年前退居农业二线,除了去屋后的坡地侍弄了一小块菜地,偶尔去乡政府那条街赶赶场,就一直窝在肖龙山,活动的直径超不过二百米。如此畅所欲言,理应成为他人生当中的又一个“骄傲”和向人炫耀的资本。来的时候,他想找人说说话,在家里除了枯坐还是枯坐,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没有,嘴快发霉了。前年还种菜,喂鸡喂鸭,实在憋得难受,就与鸡呀鸭呀讲,对屋前的高大柿子树讲,仰头望天时对空气讲。去年没有精力养鸡养鸭,只能对着空气叨叨,自言自语。因此,父亲一边走,一边寻人说话,管他认识不认识,父亲嘴皮子利索,又是自来熟,只要路上或路旁在视线范围之内的人,他会停下来笑嘻嘻地与他们打招呼,像上级领导视察似的,寻找和创造说话的机会。自然而然,说话的最终目的,回到父亲身上,回到那些曾经的过往和那些辉煌的历史够父亲吹上大半天。他不管别人爱不爱听,滔滔不绝,甚至手舞足蹈,口水乱飞。若那人要走,他还会跟上去说一会,待别人加快步伐听不见他讲话时才肯罢休。
更何况,父亲看见了日思夜想的水库。过了肖家义后,再走一公里多点,那水库就在路边坡下的山坳里,放眼望去,尽收眼底。水倒映了蓝天,清幽幽的,被茂密的树林环拥着,像画上去一般。父亲是老花眼,远处的看得清楚,顿感亲切,脑海涌现出他和村民们建水库时那热火朝天的场景。本想下坡走近水库,重新体验一番,无奈坡有点陡,有点远,只能望水库兴叹,把它小心翼翼地焐在心里。凝视了一会,继续赶路,不能耽误正事。
父亲怀旧的情绪还在,功能没有全失,我多么希望父亲看到这些,还能够唤起当年的场景。我爱纯朴的老父亲,他就是像一架老掉牙的钢琴,我也要珍藏着,希望能弹出几个音符。
自去年,我们不让父亲独自外出,更不用说去赶场,担心出现意外。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快过年了,他一个人去大姐家,突然晕倒,那是第一次出现突发状况,顺势倒在一块干田了,不省人事,幸好倒在了干田了,幸好被人及时发现,才捡回了一条命。假如倒在水田里或水塘里,假如发现不及时,只要遇上“假如”当中的任何一个,父亲的生命也就会划上了句号。再就是,独自出门,在路上摔伤了,迷路了咋办。在电话里,大哥说出了他的担忧。
大哥赶到乡政府,心里臊得慌,好像在大庭广众面前没穿衣服一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向围观的人们陪着笑脸,拽着父亲就走。父亲正在大声“演讲”,神情严肃,见大哥拽他,很不高兴,甩开大哥的手。大哥见拽不动父亲,就要推他走,父亲极为不满,心里窜出一股火,扬起干瘦的手要打大哥。在围观人群的劝说下,父亲极不情愿地走出政府大院,磨磨蹭蹭向街上走去。大哥骑着摩托车跟着,要他坐在后座,搭他回家。父亲说,坐什么坐,我有手有脚,自己能走。气冲冲地迈开大步往前走去,像年轻人一样。没走几步,就明显慢下来,毕竟自己不年轻了。父亲固执,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他要做的事,没人能劝得了他。大哥深知父亲的脾气,不再多说一句话,推着车不远不近地跟着。
如果父亲表现得都温顺,倒是我应该担心的。现在身上还憋着一股劲,让我看到了父亲可以复原的希望。
二
肖龙山,我的故乡,在一个山坡上,村庄,水田,耕地,还有水塘均被树林紧紧拥抱着。天空湛蓝,又远离县城,加之能远行的都远走他乡打工去了,因此,村里更显得空旷和宁静。我一直在寻找这种空旷和宁静,希望退休后回到故乡,去自由地放飞自己。
对父亲而言,他每天要面对这种空旷和宁静,深感憋闷,窒息,煎熬,甚至莫名地恐惧。他不是个循规蹈矩和安分守己的人,在寻求突破口,冲出藩篱,像个斗士,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于是,赶场就成了他冲出藩篱的首选。父亲非常重视每次赶场,清早起床,洗脸,刷牙(经常忘记),热热锅里的剩菜剩饭,胡乱吃一点。换一身自认为干净和体面的外衣,背上不知用了多少年早已泛白的黑色背包。为慎重起见,再数数钱包里的红票子和绿票子,确认无误后把钱包和背包的拉链拉好。最后,不忘摁摁背包,妥妥的,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走在出村的公路上。此时,晨雾还未散去,太阳还躲在山的东边。父亲每次很晚才回来,鸡们已在堂屋门前转悠,“叽叽叽”地吵着要进屋回笼。鸭子伸着长长的脖子,也嘎嘎地叫唤,四处张望。父亲虽然一身疲惫,却面带笑容,肯定吹够了牛,心里舒坦。有时两手空空,背包还是去之前一样瘪瘪的,好像什么也没干,干与不干,只有父亲心里清楚。有时买了自己称心的东西,父亲很会砍价,对成交的价格非常满意,恨不得立马找人吹嘘一番。
真希望父亲的老伙伴还在,还能够凑到父亲跟前,让父亲再吹嘘一会。无伤大雅,释放天性。我喜欢父亲的这个性格。
我远在贵州,在煤矿上班。别人问我是干啥的,我说,挖煤的。在煤矿,几乎没有节假日,就是非常重要的春节,有时照样也得坚守。每天都忙于工作,人就像机械,不按暂定键,就得照常运转。没有下班时间,八个小时之外,要么加班,要么待命,只要有事,随时如离弦之箭弹射出去,奔赴现场。我早已适应了这种高压工作的方式,就如同病菌有了耐药性。有事可以请假,但必须有充足、无法反驳的理由,说服自己的垂直领导和主要领导。否则,会被断然拒绝。我们领导说,没钱,谈啥孝顺。老人想吃点喝点,这舍不得买,那也舍不得买。老婆孩子想买一件好衣服,钱都捏出水来,还是舍不得。只有把钱寄回家,啥都解决了……这话猛一听,好像没毛病,可细想,不敢苟同。回家啊,几乎成了一种梦想,一种奢望。
物以稀为贵。回家是那么遥远,那么美好,可我又那么渴望。我珍惜每次回家的机会,不会轻易提回家的事。一是怕领导为难。领导犹疑半天才签字同意,那犹疑为难的样子,看了让人心疼。二是怕领导拒绝后自己太尴尬,像撒了谎犯了错的孩子,对不起领导。2020年前,每年还能回老家三两次,去看望父亲。前两年,由于疫情影响而不敢回家,大过年都没回。去年,疫情的恶魔终于被人们摁住,死死地踩在脚下,可我还是回不了老家,一年到头仅过年回了乡下,与父亲只待了三个多小时。我承认,我不够孝顺,不能陪伴父亲,心中常涌起愧疚,对不起父亲。
真的想在老家和父亲待上一个周,跟父亲顽皮一会。我希望可以把父亲拉到我的童年时代。
妻在县城给父亲买了老年手机,充了话费,在周末时回乡下送给父亲,教会父亲如何使用。前些年,父亲会用手机,电话一接通,父亲用洪亮的声音问,哪个?我说,我是国建。父亲笑着说,哦,你打电话来了。父亲从不问我的工作如何身体好不好,又滔滔不绝起来,他积攒了太多的话,像竹筒里倒豆子,要一股脑儿倒出来。父亲善于抓住每次与人说话的机会,更不会轻易放弃。我慢慢地理解父亲,走近父亲,给他倾诉的机会,静静地听,偶尔“嗯嗯”几句,表示赞同和钦佩,同时也表示我一直在听。
每次给父亲打电话,我都采用固定的模式。电话一通,我就抢问一句,问父亲身体好不好,担心迟了父亲不给我提问的机会。听到父亲爽朗说“我能有什么事,身体好得很,不用担心我”,我就放心了。而后听父亲说高兴的事,他声音很大,生怕我听不到似的。我时不时地插上一句“奉承”的话,推波助澜,父亲说得更起劲,我仿佛又看到父亲高兴时手舞足蹈和口水乱飞的样子。末了,为了不冷场,我故意提及他以前的辉煌,于是,父亲又眉飞色舞起来……总之,只要父亲高兴,我们才放心。
父亲的手机经常关机,或者没人接电话。每当这种情况,只有请大哥去看看咋回事,原来忘了给手机充电,或者错按了静音,父亲听不到。大哥把手机的音量调到最大,取消静音,过不了多久,照样出现手机没电或静音的事。几次三番,父亲埋怨手机太差,不好用,没声音。简单的老年手机都对付不了,智能手机更不用说了。
我们只能笑笑,不与他争辩,又怎能与他争辩呢。就像从小做了坏事,父亲不知,也盲目披一通,等我离开父亲,看着父亲的背影就发笑,笑过之后,觉得父亲又是在有意原谅我。
一个月两次电话,父亲嫌少。大哥替我们打掩护,说我们工作忙,哪有时间总打电话。工作忙,只是借口,再忙,不缺打电话的时间。我们知道,父亲是想找我们说说话,哪怕三言两语,父亲会高兴一两天。父亲很少找大哥说话,大哥嫌他啰里啰嗦,总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翻来覆去,早已听烦了。父亲一开口,大哥就拿话堵他,呛他。父亲心知肚明,慢慢地就不找大哥说话了。
有次,父亲真的生气了。父亲对大哥发火,说这么久不打电话,要是他哪天死了,我们都不知道。我感到事态严重,心里忐忑不安,却又不敢立即打电话,怕他骂人。隔了两天,等父亲气消了一点,才鼓起勇气,心里惴惴不安拨通父亲的电话。出乎意外地是,父亲好像从来没生气似的,照样乐呵呵地说话。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愧疚。老话说,养儿防老。可我们又做了什么,又做了多少。就连多打个电话,都坚持不了。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找茬发火。他冲大哥发火,冲嫂嫂二嫂嚷嚷,他们让着父亲,一般不吭气,避而远之。父亲自觉没趣,找四叔闹。四叔是父亲的亲弟弟,退休二十多年了,房子在前面,低一个堡坎。屋后山坡上有一块地,记不得多少年前就调换给四叔家,那时四叔还在厦门工作。父亲硬说那块是他的,要四叔退还给他。现在种地的人少了,好多地都荒着,长满了杂草,早没了边界。本来四叔要不要那块地无所谓,但气不过父亲的蛮横和不讲理,两人就吵起来,谁也不让谁。在农村,讲究“树争一张皮,人争一口气”,为争一口气,兄弟俩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嚷嚷声在小村的上空飞扬,给寂静的村子平添一丝热闹。那些日子,父亲隔三差五就找四叔嚷嚷,激动处,父亲捡起一块大石头要砸四叔,四叔见势不妙,一边骂一边赶紧撤退。
父亲再闹,四叔装聋作哑,装作没听见,躲着父亲。最后,争地的事不了了之。
消停了几天,父亲又与四叔吵起来。屋前的堡坎边上,也就是四叔屋后有一棵李树,树干没鸡蛋粗,是四叔家的,树上挂了不少拇指大的李子。父亲站在李树下,嚷嚷那树是他的。一天,父亲又与四叔嚷起来,他手握柴刀,做出要砍树的样子。大哥听见吵闹声,感觉火药味太浓,不对劲,跑来劝架。大哥说父亲不要无理取闹,这棵李树本就是四叔家的。父亲一听火冒三丈,说大哥胳膊肘往外拐,不帮他说话。说完就朝大哥一巴掌扇过去,幸好大哥反应快,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