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我的故乡(散文)
一、
故乡!你是生我养我,而我却没能躺在你的胸膛,没能抚摸你柔软的肌肤,没能看你满身竹林风中摇曳的妙曼。故乡!你是我心中的一道结,一道坎,横卧在我心口念念不忘,环绕在我脑中闪着夺目的光芒。故乡!我来了,就在你身旁,就在你的睡梦里……
想起故乡,就想起儿时的许多记忆,那些记忆深刻地萦绕在脑海里,像许久不见的自己,像失去多年的双胞胎兄弟。
竹子寨是一个大寨,住着一百多户人家。寨里的村民都是苗族,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由于地里位置原因,山川纵横交错,地势陡峭,所以生产力一直很低下。这里村民生活都很贫困,一年下来拼死拼活,种地的收成也只够勉强养家糊口再无富余。
相传民国年间,土匪盛行,很多地方都遭了匪害。不过竹子寨却很特殊,土匪和寨民出奇的相安无事,很少发生械斗。这里的寨民民风彪悍,喜武善斗,一般土匪也不会轻易招惹到寨民头上来。再加竹子寨住的都是苗民,同宗同源,有着不少亲戚关系瓜连,所以土匪、地主和寨民都相对克制,也不会无由制造事端。特别是这里的土匪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抢外地不抢本地,也让这里的百姓生活算有着落。得益于良好的安定环境,寨子也延续了几千年的优良传统,不至于让它断了传承。
解放后,所有土匪都已经伏法,许多民俗活动也得以让穷苦人参加。特别是民俗活动里的闹年,是当地最具特色的民俗活动。闹年就要用到锣鼓,而锣鼓很昂贵。在旧社会年代里,光一个鼓就需要一头黄牛的价格。那时候的寨民家里根本就没有牛,耕种田地都是租用地主家的,更别提说是用一头大黄牛去换一个鼓。就连土匪地主家的亲戚,也就一头黄牛,跟个宝似的,稀罕得很。
在竹子寨方圆十几里的山里人家,无论是苗族还是侗族,都喜欢敲锣打鼓以庆祝丰年。为了比哪个寨子日子过得好,每年过年的时候,寨子的青壮年都会背着锣鼓走村窜寨,去别的寨子里比拼谁家的锣鼓敲得响,比谁家的日子气焰嚣张。有时,寨与寨之间也会发生一些误会。比如有的寨民烧了人家田间草垛,别人气愤不过召集人来理论,于是冲突引起,打架斗殴也就在所难免。好在只是简单的切磋,也没闹出人命,全当出口气,在和事佬的调解下不了了之。如果没有本寨寨民作恶,大家还是很友好,会互相彼此款待对方,邀请到家里做客。
二、
记得有一年过年,我十三岁。吃完晚饭过后,不知谁拿出了锣鼓,几个人就开始敲打起来:“铛铛咚铛咚铛锵”。有节奏规律的锣鼓声,瞬间传遍了山寨。随着锣鼓声起,寨民越聚越多,晒谷场就燃起了篝火。大家边烤火边敲打锣鼓,好不热闹。十三岁的我也会敲打锣鼓,敲的是小锣,两个节奏:“铛铛、铛、铛、铛铛”。除了小锣还有大锣,这个是最简单的,只有一个音调,但声音是最震撼最响亮的,它能传去很远很远的距离。还有敲打锣鼓离不开铙钹和长号,铙钹是辅助乐器,没什么难度。最有难度的是长号,需要很好的肺活量,不然长号吹不起来。父亲就有一管长号,只是很少看过他吹。每次去敲锣打鼓,父亲都没有参加,那管长号也就荒废在了壁板上,生出了许多锈迹。
敲锣打鼓,走村窜寨是必经的一项活动,长长的一条火龙蜿蜒在崇山峻岭里,甚是壮观。每个寨子都有自己的锣鼓,也会敲打起来比拼。不过最骚的是我们竹子寨,每次都是主动出击,去其它寨子里炫耀。而作为其它寨的寨民,看到远道而来的火龙后,就会在晒谷场上燃起一堆熊熊的篝火,表示欢迎。两个寨子碰头后,就会在那里对敲,看谁家敲得响,谁家敲得最骚。等比拼完后,主寨方的妇女们就会在鼎罐里煮些甜酒,慰问兄弟寨的寨民。大冷的冬天,如果能坐在火炉炕上,烤着火,美美地喝上一碗糍粑甜酒,那种感觉别提有多美,身上的寒意也会被瞬间驱散,暖洋洋的。
敲锣打鼓归敲锣打鼓,也是文化交流的一种方式,特别是正当妙龄的少男少女们,更是活跃。有许多结过婚的寨民,也是通过敲锣打鼓认识的,然后慢慢地就有了联系,最后谈婚论嫁。也不知哪个老祖宗定的破规矩,蒲姓人家之间不能通婚,会被笑话成“黑耳朵”。历史以来,这个规矩都没有变,但随着时代的进步,许多年轻人打破了这个规矩,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竹子寨方圆十几里地,也住着一部分其它姓人家,娶老婆都是翻山越岭,远走它地。
每次敲锣打鼓,不仅展示着精湛的技艺,也让寨子里的青年男女们乐此不彼。只要寨子里的锣鼓声一响,寨子里适婚青年男女就像喝了兴奋剂一样,早早围在篝火旁等待出发。他们去的目的很直接,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心仪的对象好延续香火。有时候,敲锣打鼓指不定就在山里相遇,这时候,就是两寨青年男女约会的好时机。谈恋爱都是男方主动,会邀约女方找一个相对安静点的小树林,在那里谈情说爱,唱山歌。山歌是一直流传下来的歌曲,许多寨民都会唱。若谁唱的山歌好听,必然是姑娘最心仪的对象。情歌对唱,你来我往,和锣鼓声相得映彰。树林里,歌声锣鼓声热闹非凡,也将这个夜晚映衬得更加美丽。我十三岁的时候,也正处在青春期年龄段里,懵懂中也明白了许多男女之间的一点事,还煞有介事地寻找起自己的心仪对象。如今几十年过去,想起这些事,不经会心一笑,那时候多天真。
时间就像一味毒药,锣鼓声也渐渐远离了人们,沉寂在山村里,腐朽、遗忘。到了现在,寨子的人越来越少了,很多人都搬了出去,住进了城里。随着寨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会敲锣打鼓的人也慢慢变少,到后来干脆没人去了。现在过年,再也没有以前热闹了。现在过年放几挂鞭炮,摆完贡品,就剩自家的事,少了许多交集。至于那些锣鼓,也早已尘封了起来,不知躺在谁家的床板下,灰尘满满。
昔日的种种,如今回想起来,是那么的让人念想。看着遥远的西边,我站在六楼的窗户旁,不禁黯然伤神。想起那些简单淳朴的乡村生活,如今还历历在目。
三、
两年前,我随父亲回了趟乡下,故乡的影子就赫然开朗。随着车子行驶在那硬化过的村道上,村寨的风貌也在挡风玻璃前逐渐露了出水面。我们家有十来年没住在这里了,如今再次站在故土上,心情很复杂。十来年过去,我家的房子也变成了危房,不能继续住人了。
车子“滴”的一声,停在了家门口不远处。看到那栋陈旧的木房子,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走下了车,深深地凝望着那栋自己曾经居住过的房子五味杂陈。走在十多年没有踏过的土地上,不禁感慨万千,心事越来越重。这种心事,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对家乡的归属感更强烈了。这种浓烈的情感,就像落叶归根一样,总想有一天回到这里,埋下自己。
听到父亲的呼唤声,我加紧了几步,寻着儿时的记忆,走在既陌生又熟悉的田间小道上,一边走一边想。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家门口。如今故乡变化不是很大,零星的几栋西式小洋楼,鹤立在一堆木房子里格外不搭调。看着这狭窄的寨巷,满地的花草树木,不经想起了儿时的伙伴,一起摸爬滚打的快乐日子。那时是多么的天真,心无旁鹫。如今再次回到这里,昔日的伙伴也变成了如今的中年大叔,膝下儿女双全,过着简单的日子。往日的种种,也只能记忆里慢慢流淌。
竹子寨的房子是木制的榫卯结构,基本都是二层,也有少数三层的。这种房子,如果保护得好,能去几百年。我们家族的正屋就历经了几百年,木柱子都是实打实的硬木,有人的腰身粗,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房子的结构状态仍然良好。木房子的好处是隔热保暖性能优越,冬暖夏凉很适合人居住。现在木房子的造价超过砖瓦房,能修得起木屋的人都是土豪。以前建木房子有很多木匠,会榫卯结构,如今时过境迁,大木头稀缺,会的木匠也渐渐变少了。人工成本一上去,造价昂贵,也就很少人修木房子了。以前扛一根梁柱,都得去深山里走几里山地。现在就算走遍山里,也找不到一根合适的木头,再加森林保护,有些树不能砍,也就没人修木房子了。
渐渐地,木房子将变成古董,手艺也将慢慢失传。好在我家都已不在这里住,不然也只能起砖瓦房了。我家的住房不在正屋,在正屋的左边。我的房间是在二楼靠西的那一间,靠东是我两个姐姐的住房,楼下则是父母住的大通间。站在二楼的楼道上,放眼一望,能看到寨子下的许多梯田和远处重重叠叠的青山,那景色美极了。由于长时间没人居住打理修缮,所以我家的住房有些倾斜,摇摇欲坠。父亲有说过要回来矫正一下房子,奈何年纪大了,而会矫正房子的手艺人也消失在了这行当,也就放任这房子继续破旧下去。
走进自己曾经睡了十多年的卧房,看着陈旧的木质家具,以及倾斜的墙壁,不禁突怀感伤。目光所及之处,一张只剩木框骨架的床就摆放在靠西的壁板边上可怜兮兮。沿着床边往床头走,靠窗的地方有一张小八仙桌,那是放电视机的地方,也是我写作业的风水宝地。后来念到高中搬到学校后,电视机就移到了楼下父母的房间里。沿着床尾往南走,是一个大大的木制火桶。火桶是一家人烤火的地方,是坐着看电视的暖地。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一家人坐在火桶里,磕着瓜子看着电视,别提有多温暖。整个房间只开了一个窗户,窗户能支起,也可以从窗户口爬出去。小时候顽皮的我,没少爬过。
农村的楼道都没有挡板,小孩子很容易从楼道里冲出去。小的时候,我是比较调皮的,经常一个人自娱自乐,在楼道里跑来跑去。有一次,兴奋过了头,一头就从邻居家的楼道里冲了下去。从二楼到一楼再到田里,一共有三层高。不知是我命大,还是田里太软,一共掉了三次,阎王也没把我的小命收走。小的时候,我的胆子很大,上树摸鸟蛋,树下荡秋千,没少摔过。最危险的一次,我不记得了,只听父母讲,田里的犁耙差点从我脑门穿过,好在当时只是擦破了点皮,捡回一条命。
四、
出了房间,我想去看看那棵葡萄树,那棵陪了我整个童年少年的——希望之树。葡萄树是什么年代种的也无从考究,总之它很老很老了,从我太爷爷那代开始它就已经存在了无数岁月。我家的葡萄树是整个寨子年龄最老的葡萄树,也是整个寨子能结出最甜果实的葡萄树。每年父亲摘葡萄去集市卖,我家的葡萄总是第一个先卖出去。
延着硬化的巷道,向晒谷场走去,葡萄树就在我家的田坎下。葡萄树是盘在一棵柿子树上的,也因为此,那棵柿子树就悲哀了,所以一年也结不出多少柿子。我家的葡萄树,树茎很粗,密密麻麻的枝干将柿子树包裹得严严实实,整个树杈都缠满了。柿子树也不知道活了几百年,差不多比葡萄树久远吧!至少我家的柿子树是我见过最粗壮的柿子树干。
柿子树由于得不到充足的阳光,所以很多地方都已经腐朽干枯了。好在父亲经常砍掉一些葡萄藤,才让它又冒出了些许生机,顽强的生活着。每到春夏季的时候,葡萄树就猖狂得不可终日,总想将柿子树全部占据。好在柿子树也够坚强,总会在空隙里伸出一枝嫩绿的新芽,拼命向上长,穿过葡萄藤的缠绕。葡萄树对于我来说,居功至伟,也就任由它欺负着柿子树,没有过多的人为干预。
葡萄树是我的学费,是我读书的经济来源,是我知识的先行者。每年的春季,这棵葡萄树就牵满了绿绿的藤蔓,疯长。到了夏季的时候,藤蔓上巴掌大的叶子下就挂满了许多绿绿的葡萄串。到了初秋的时候,叶子下的葡萄也成熟了,一串串黑里透红的葡萄就跳了出来,颗颗饱满。小时候,为了贪吃,总会做一个竹子夹来夹葡萄串。后来父亲发现了,没收了竹子夹,还严厉训斥了一顿。孩子总是不长记性,为了贪吃,夹子一个接一个。没了竹夹子,于是我就爬树,沿着粗壮的柿子树爬到了树杈尖上去,将一串串的葡萄叼在嘴里再滑下来,如此往复。
柿子树上蚂蚁很多,会爬得你全身都是,得快上快下。有一次,为了摘到最好的那一串葡萄,我提心吊胆地爬到了一个横着的树杈尖边缘上。可上树容易下树难,光秃秃的柿子树杈没有任何攀附物,让我上得去,却下不来。几经抱着粗大的枝干往后缩,也没能缩回去,只好坐在分叉口那里大哭。好在父亲听到哭声,才赶来把我救了下来。
如今时过境迁,葡萄树已经没人打理了,也不知道现在还结不结籽。算算二十多年没吃过自家葡萄了,现在回想起来,似乎舌尖还残留着当年的味道。
五、
对于故乡,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既不想待在这里,却又非常留恋这个地方。也许是这块土地养育了我,这里有我童年的记忆,也许是如今孤家寡人,不想被村里人笑话吧!但不管如何,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一分都没有少,它一直深深地牵扯着我的神经,让我时时刻刻都惦念着它。
记得小的时候,家里来了一条旺家狗,全身通体金黄,还夹杂着许多红色的粗毛,尤其在头部和背部更为明显,漂亮极了。狗狗来的时候还小,在我家慢慢长大,是一条远近闻名的猎犬。狗狗长大后,救过我好几次,让我免遭毒公鸡和恶犬的攻击。后来狗狗丢了,父亲怀疑是被熟人毒死的,但活不见狗死不见尸,它就这样消失了。为了找狗狗,全家出动,父亲更是翻山越岭,去了十多公里外寻找,也没能找到它。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哭得稀里哗啦的。这条狗,它如我的亲人一样,我对它付出太多感情了。它就是我的小伙伴,是每天放学接我回家的朋友。然而这一切一切的画面,只能存在我的脑海里,存在我的余生中,慢慢叨念。
我该走了,启动着车子行驶在弯弯曲曲的马路上,看着越来越远去的山寨消失在后视镜里,莫名的一阵伤感袭来,恍如隔世。
故乡啊!你是如此让人心心牵挂!你是如此让人疼惜,你是我心中的一道迈不过去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