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玉兰花开在老地方
　　 早上我俩出去喝汤，每人一个酥饼。拿着公交卡等车的时候，他说姥姥，我们今天去哪里能不能我说了算啊。我说当然能。
　　 好久没坐公交车了，我俩都很新鲜。他看我一下，咧嘴笑一下，我也回应他一个微笑。到了和平大街与海阳路交叉口，我说前边到站人民公园，我们要不要下车看看，他说准备下车吧。
　　 他看公园里的一切事物，我们都像头一回遇见，唱歌的杂耍的跳舞的抖空竹的。他看见一个老爷爷写大字，站下不走了。那爷爷把蘸了水的大笔递给他，问他想不想试试，他说我还没上学呢。爷爷看出他想写，就鼓励他大胆试试。他写自己名字，用力用心用劲。
　　 我和他说没退休的时候姥姥每天都从这里走过，姥姥也是好久没来了，看看很想这里。他说我以后还要陪姥姥来。
　　 我带他进入雪松园，捡掉在地上的松果球。掉落的雪松果球，不是完整的，是一点点果球的中心部分，像一朵木制的玫瑰花。他说姥姥这些花朵我都给姥姥带回家。
　　 我和他说妈妈小时候就住在这里，我指着那一片橘红色外围的楼房，告诉他那里叫人民里，很多年前我们的家在六楼。
　　 我说你今天带姥姥来的这些地方真好啊，都是姥姥想来的。我和他讲有个经常给姥姥做按摩的宋大夫就住在附近，穿过文化路就到了姥姥原来上班的学校，学校往东边一点点就是宋大夫的按摩店。
　　 他说这么近啊，我想去看看。我说宋大夫眼睛不好，看不清你，你千万要懂事，不要乱说话，不要问关于眼睛的事。还有到了那里要是饿就忍着，姥姥做完按摩就去给你买吃的。他都答应了。
　　 在去找宋大夫的路上，我们遇见一个小铁门，在河堤路边上，里边是老市政府大院，现在是人民医院职工停车场。刷卡进入，我看见一个人刷了卡进去了，恭喜说我们也去小门里玩玩吧，一拍即合闪身钻了进去。
　　 我知道这里，以前也常来，玉兰花开的时候更是必须来。玉兰花树在院子的紧西头，被铁丝网围在停车场外头，只能扒着铁丝网拍几张照片。我想找到进去的通道，再近一点与玉兰花坐一会儿。
　　 恭喜说姥姥你看有个爷爷在干活，我说你喊爷爷，问他让不让我们进去看花。也是碰巧了，那个爷爷邀请我们进去玩儿，说南边有个小门开着呢。他看起来很开心，奔跑着去找小门，我也开心，我知道小门的位置，也没说给他，让他体验更多的成就感也好。
　　 我们俩像是意外地获得了美好的东西，他去看爷爷翻地，问有没有蚯蚓，我则一朵朵摩挲玉兰花和悬在树上的黝黑果荚。仿佛光阴在我们身前身后流转，那么明亮清澈，那么动人。
　　 我刚往前走几步拐个弯，他就喊姥姥，我也过去看那个爷爷翻地，问他预备种什么，他说种点葱再种点茄子辣椒西红柿。我说以前我老来这里看玉兰花，我是文化里小学的。他停下镐头认真地说，我闺女是文化里毕业的。他说叫田梓婳，我说名字太熟了，一定是个优秀的女孩。他说读大三了。
　　 我夸这院子里的玉兰，沧桑感极强。他说很少有人过来看。他说这几棵树怕是小城里最老的了。我说港务局那边还有几棵和这几棵差不多。我们感叹这座城市老的东西越发少了，满树玉兰花在微风中摇曳生姿。翻地的爷爷、恭喜、我，一起看花开得正好，我知道我们想得一点都不一样。
　　 他说爷爷再见，爷爷回说，没事过来玩儿吧，小伙子。他说姥姥我有点累了，宋大夫家什么时候到啊。我说马上，他说你的马上真长。我说遇见绿色大邮筒之后，有个修鞋的奶奶，然后就是了。
　　 没有预约冒然进屋，宋大夫和他妈妈有点愣神，我很久没来了。没有顾客，三张按摩床还是那么洁净。宋大夫的妈妈里外忙乎，我让恭喜喊奶奶。恭喜说闻到了红烧肉的香味儿，奶奶说，那一会儿红烧肉熟了奶奶给你盛一碗。恭喜说姥姥我没有说饿，我只是说香。
　　 说起退休这一年，我的身体配合得还不错，基本上都各司其职。过了一会儿奶奶喊红烧肉熟了，恭喜边躲闪边害羞，不好意思吃奶奶做的红烧肉。奶奶端着小碗出来说，是不是怕那个黑脸儿的爷爷啊，就在外边自己吃吧，吃完了再盛管够。
　　 按摩结束了，小家伙也吃饱了，我们谢过奶奶手拉手去公交站等车。他小声说，我们下次一定要给奶奶带着礼物来，感恩奶奶的美味红烧肉。我使劲儿握了一下他的手，又轻轻地挠挠他的手心。
　　
　　 二、闲时说玉兰
　　 北方的春天不到深处是觉不出葱茏之味的，多是凛冽料峭的清寒。那风有深入骨髓的魔力，恨不能将人骨头缝里的沉疾撕扯出来摔打揉搓一通。我在北方小城不疾不徐地候着真正意义上的春天，别处的口信蜂拥着传过来，听的多了，会以为自个儿家门口也有了融融的明亮的鹅黄嫩柳。试着褪一件衣裳，仿佛腰脚轻快了，便仰头看老树的枝桠。
　　 别人传递过来的春天是虚拟的，是纸上的一厢情愿。每一个春天都是在谣言满天的时刻来临，事实上那时已经算是仲春了，所以北方的春天大体上从清明开始。因为玉兰那妮来了，我心里常因为玉兰而激动。世间的好女子都汇聚在一起，端庄而纯良，有欲说还休的矜持，有邻家女孩那一低头的娇羞，有大家闺秀的摇曳多姿。
　　 玉兰也叫望春。却原来，春天不是我踏破铁鞋寻觅来的，是玉兰高大的花枝翘首以待得来的。毕竟温润和煦了，衣裳也单薄了，从里到外轻盈透亮了。听闻大觉寺和颐和园的玉兰最为有名，虽然不远也是无缘一见。倒是真想去看看，那个叫兰儿的女人钟情的那株玉兰树，至于后来她被封兰贵人，继而被载入史册尊为慈禧太后，我倒宁愿相信，她骨子里有一部分是有着玉兰本性的。那舒展的花瓣，那洁白的光芒，那清幽的芬芳，妥妥的是一个好女子所应具有的全部品格。
　　 几乎找不见妥帖的词语去描绘玉兰，我只是寻一块空闲，呆呆地站立于树下。天低低地贴紧树梢，半是深蓝半浅白，风也有最温柔的时候，仿佛怕伤了玉兰的花瓣一般，轻轻地静静地拂动那满树的花朵。天怎么那么低，一伸手就能够到似的，像是堆积了一挑一抹的羽毛，轻软得能看见它们在飘摇在缠绕在牵扯。我用左手捂住嘴巴，看起来我是沉默不语的那一个，却难以遮掩住内心深处的汹涌澎湃，这是世间大半的好，汇聚于我的近旁。而赞美又是多么软弱无力，深蓝与浅白甘愿充当了玉兰花开的盛大背景。
　　 太多的人聚拢来，玉兰花开的消息是铺天盖地的。像是这几天不抽空看看，就辜负了整个春天，都来了，从小城的四面八方赶了来。有人嘴里不住地说着真好看，真好看啊；有人特意配了红绿衣裳立于玉兰侧畔，扶枝的折枝的都有。人们忽然发现了一个大的乐趣似的，熙熙攘攘的人流无不洋溢着同一个喜悦。
　　 我被人流裹挟着，我又被人流抛弃了，挤到了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喝一杯水，看看脚下那些被踩扁的紫花地丁和诸葛菜。我是天生排斥热闹的，众声喧哗的时候，我愿意躲起来。我喜欢在寂寞无人的园子里与满树的花苞对望一会儿，彼此说着似懂非懂的心事。成排的卫矛、栾树、岑槭、合欢，我都认得它们，仿佛我就坐在老朋友中间。
　　 在玉兰树下望春，已经是身在春的正中央。而春天的真面目，分明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风刚刚多了两分力道，就有硕大的花瓣噗嗒噗嗒地落地。我的心有一点略微的痛，这漫天飞舞的壮丽来得迅疾去得也迅疾。尘世的一切不都是去爱嘛，然而我就是忍不住要痛一下。
　　 去看玉兰花是一种乐趣，有时候也无需特别强烈的朗声大笑，轻轻地笑一下就好了。像水面波纹能荡漾好久好久，只是不为人知罢了。那么多人簇拥着去看玉兰的时候，我躲在书案前为玉兰写一首诗，许是痴迷许是钟情，都好。我要等明日清晨，霜露未落之时去看玉兰，来去悄悄，足矣。
　　
　　 三、在花下，如玉也如兰
　　 满树的玉兰花，在风里轻微地摇晃，花瓣像个银质的汤匙，温和润泽。午后时光园子里的人不多，安静地与一树一树的玉兰在一起，我和兰妮都很欢喜。人在欢喜的时候会表现得像个孩子，放下所有的戒备心。
　　 园子里的玉兰太高大了，需得仰头去望她们。开了的，在微风轻拂中像一群振翅欲飞的白鸽子，让人担心哪一刻树若松手，她们是要冲向天空的。半开的玉兰更矜持一些，像一只酒盏斟满了醇厚的花雕酒。仰头望玉兰便能接受到她邀约举杯的暗示，仿佛清风送过来三分醉意。有轻薄的醉笼罩周身，像是早就等着这一刻，知己玉兰白鸽花雕，微风里恰到好处的温暖和煦。
　　 我和兰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们也不在意说什么，我们在意的是说。有时她牵着我的手，有时我扯一把她的衣襟。玉兰花开的林子只有我们俩。然而又似乎很喧嚣很张扬很奢侈，有不易觉察的清香，淡淡的若有若无。兰妮说，简，我们太奢侈了，我说好好享受当下，别辜负了这奢侈。
　　 地上玉兰花瓣层层叠叠，我们俩一路跳跃着想要避开那些落花。然而不能够，避开了这朵又踩着了那朵，躲闪不及又落下三五瓣百八十瓣。恍惚间我们俩不像是冒然闯入的外来客，倒像是繁盛的玉兰花中的某一朵。玉兰的兰和兰妮的兰混淆成同一个事物，分辨不清孰是彼孰是此。又何须去刻意分辨，人间事太多揉杂与纠缠，到头来不过是两块清白彼此渗透，变化为一个清白。
　　 兰妮中饭没吃，拎了一块鸡蛋灌饼，我说吃一口吧，她说顾不上吃了。我们的心意被眼前的景致控制住了，腾不出多余的空闲去做别的，而鸡蛋灌饼便是此刻多余出来的别的。兰妮说我能别一朵玉兰花在衣服上吗，我说能，我也要别一朵。她的红色棉袍配一朵将开未开的玉兰正合适，我别耳朵后，像是侧过脸就能贴上玉兰的清凉，嗅到玉兰的幽香。
　　 玉兰花期不长，半个多月的样子吧。但小城的玉兰总是错落着开，我便甘愿做了不辞劳苦的追花人，先是老市政府院内，接着是我们游泳馆那条街，开发区老管委和植物园，一路追赶着将玉兰的花期延长了。人民公园的玉兰花和老市政府院内的玉兰是不同的，一个硕大无比花团锦簇，一个骨骼清奇单瓣的飘逸俊秀。我在飘逸俊秀的花树下以为那是心头好，我在此刻也是不觉怦然心动。追逐玉兰花的春天，我变得不再专一于哪一朵哪一树，我成了一个心怀慈爱的博大的人。
　　 我和兰妮说玉兰花做汤面煎蛋饼都好吃，凉拌也很爽口。她说爱了吃掉也算是爱的最完美境界，我说与其腐烂成泥不如吃下肚腹，不过是将腐烂成泥曲折了途径。我们俩都带着几朵玉兰装进衣兜，像两个得了便宜的女孩偷偷笑了。兰妮说要是知道这么美妙应该早早地出来，我说春天就是美妙的事物，去哪里都有不一样的精彩。
　　 最不辜负我们的便是春天了。春天给予我们的是全方位多角度的抚触，其色其味其香都带着温暖，熨帖我们从漫长冬天走过来的心。即使我们没有吃过任何一朵花，也是满心满腹的畅快，就如同一万朵穿过了胸腔，而那遗留下的香气是经久不散的。
　　 我和兰妮离开园子的时候，我们俩都认定了我们已经成为了有香气的女人。这一点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