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把夏天挂在百尺崖(散文)
一
城里好像被热气胀饱了,尽管胶东半岛的温度始终不惊不奇,但习惯去找清凉处,于是今年我把夏天挂在了百尺崖,百尺崖在城郊的城西镇,驱车10几分钟即到,我把那儿当成了我的承德避暑山庄了。
百尺崖,又名“百丈崖”,高度是约数,大家并不纠结。在清代,称“百丈磐崖”,是荣成八大景之一,颇有名气。
清代顺治工部郎中于熙学的一句诗“灌木乱啼风”(《百丈口》),让我慕名前往。曾猜测,可能这百尺峭壁,是一面“风墙”,或者就是风箱,于是整个百尺崖山跟着鼓动起来。山不在高,有风则灵。草木因风儿灵动,姿态并不张扬,真的是熏风不惊,乘凉足够。“乱啼风”应该是冬秋之象吧,夏日也应该变弱。
百尺崖山也就是一座草山,分布很多灌木丛,也有松柏和橡树,像是在守护着自己的臣民。我喜欢。在城里,就是草也被驯服得规规矩矩,看常了还是不习惯,就是想往草撒野的地方去。蜿蜒的曲径,容得下一人经过,青草的香袭着鼻孔,草乱铺小径,扰着脚步。尽管是上山,但心就像插上了羽毛,我明白这是灵魂在飞,有时换个地方心就舒坦了,也会野起来。
上了年纪,可能就很喜欢清静之地,环视山岚,皆入目下,我有了“山大王”的占据感,山野没有了喧嚷的噪音,没有了急匆匆的脚步,没有了浓重的红尘味道,除了绿色的气息,再就是我呼吸的味道。在这里,尽可以自我多情,仿佛郁郁葱葱的绿,睁着闪亮的眼,打量着我这个陌生者;野花杂乱无章地看着,根本不像欢迎我的架势,我倒喜欢这种自然接纳的感觉;尤其是那些痴恋着这座崖山的鸟儿,转颈侧目,不惊不惧,见我也鸣叫起来,这是鸟儿的欢迎词。真是自我感觉良好!我是什么人物?对于草木和花鸟,我是什么?有时候想到曾经自己受到太多的礼遇,有些莫名其妙,还是坦然受之。还是草木花鸟的情怀细腻温婉啊。相比草木花鸟,我少的是淡然,也曾吝啬了自己的感情。
二
百尺崖,以我的目光看,真算不上地理形胜。石崖峭立,绝壁百尺,其间斜着一条仄径,就像画了一条斜线,似乎是想计算什么。古诗吟“樵唱来溪口,柴门对药栏”,我仿佛看到砍柴采药人的身影挂在半壁上。夏日的炎热,挡不住怀古的情绪,或许那些民间人物要来会见我。我一点也不感觉空寂,反而想要做一点什么似的,坐于壁上岩石,我就为那些攀岩者喝彩吧。
崖壁上的松树,有些年头了,样子并不卓拔,一副委屈的模样,盘根错节,挣扎于峭壁;老态龙钟,握住了好一段漫长的岁月。我无法断定这些松树在崖壁上站住了多少年,眼前的松,仿佛就是一些长寿的野兽,那种苍莽的力量,山风雪雨都不能奈何。有的人选择一个位置,可能并不适合他,但他还是稳稳地站在那个位置一辈子。子曰:“君子不涉险地。”我把松树看成君子,涉险而不惧,依然从容。君子自身的力量是无法估量的吧?
坐下,不必满眼都是风景才觉得是个好去处,百尺崖没有多少风景,但曾肩负着一段长城。清荣成县令李天鸷的《百丈盘崖》诗首句吟“已筑长城万里赊”(赊,长远),百尺崖于是就成了齐长城的一个关键节点,或者说是终点,其意义非同寻常。山还在连绵,并未抵达山海关口,在这里戛然而止。在百尺崖处寻找齐长城遗迹,蓬草兀自泛绿,掩住了砖石。眺望黄海,山峰仿佛跃动的龙首,雄视波涛。如今,齐长城只剩下了象征性的意义,留下的“长城精神”深入人心。百尺崖周围的村落,宛若棋子,没有谁执棋博弈了,谧若桃源。人言,心静自然凉。不错,此时我宁愿让自己的血液沸腾起来,悠久的历史,总是让我有着自豪感,仿佛那段长城跌宕在眼前,一粒青砖难见,而用历史的砖块垒起的文明长城,在我心中屹立不倒。熏风习习,仿佛吹拂着城墙上军旗猎猎生风。我又是觉得这般凉爽,遥远的古风来吹袭我的思绪。
“山青花欲燃”,山花点缀于绿草间,仿佛是一些贪玩而不知歇息的萤火虫。爬上树端的,争日灿烂;散在草丛的,眨着星星般的眼,只不过花色各异,如梦境的美。峭壁的缝隙里,也不乏花的身影,明媚而招摇,真的是无限风光在峭壁。这让我不由得想起盆栽盆养的花,每日都小心精心地侍候,却总是慵懒病恹恹的模样,想到花若黛玉,也就不再纠结了。而山野的花,失去了呵护,没有了照顾,却灿烂一身,开成了夏天的样子,夏天因为有花,炎热自退。其实,人和花很相似,大自然是最好的养料,也是最好的照顾,自由地呼吸熏风暖意,比我们人为地溺爱更容易灿烂。
坐不住。那就跟野花玩一会,走进童年时代。靠近花儿,揽过来,送到鼻翼,彼此互相打开,交换着气息。凑近的那一刻,仿佛走进了曾经恋爱的年纪,除了“浪漫”再无辞藻描摹,此刻时光也停滞,让我脑海留下自己的慢镜头,这种美感,花知我知,人也要守住自己的一点秘密,留住不被看破的好。
闲不住。蓬草芜杂,花儿总是窜出来,半人高的“野紫”花,绣着花穗,花粒如苔米。这种花终身无法走进我们的房间阳台,开在山野,无人欣赏,自甘开与落。或者有文人会垂怜于它们吧。
我们常常感觉炎热难耐,是因为我们的眼里只剩下了热,我相信不仅仅风可散热,那些风景,也会抵消恣肆的热,用清新排斥着热。小草有意在摇风;山花用情,用另一种不让人烦躁的热情问候着我们;山鸟啼鸣,试图用歌谣赶走炎热。树荫是挡不住炎热的,入心的风景就是一把扇子,可以赶走不喜欢的炎热。
三
我最喜欢的“夏菊”,那叫一个灿烂。我总以为这种山菊是耐不住才抢在夏日开,夏菊抢了秋菊的镜头,我对夏菊没有微词腹诽。夏菊半人高,其花小而巧,日光不弃,闪着亮目,远望若繁星垂流于山野,白昼里星光流淌,炎热顿失,手机摄影,处理好背景,放在微群。多年后,发现这个镜头,一定会生出山风唱晚的诗意吧。
抱一抱回家。突然生出这样的“贪欲”,不必检讨,就让贪欲泛滥吧。从未仔细观赏这种不入眼的小花,似乎让我多了一份难得的耐心,密匝的花瓣就像蜜蜂的小腿,白色的,淡紫色的,展示着素淡的美。黄色的花蕊,盈着清香,有蜂占着。花若盛开,无论大小,自有蜂蝶来。我是卑微的教书人,在江山文学开一爿篱园,创建了“东篱采菊”社团,不与蜂蝶相约,菊开蜂蝶来,文友逗留于此,只因花开这般好!弯腰采菊,不必往东篱,百尺崖的夏菊也有独特的纪念意义。采一抱,用塑料纸包好,回家置于花瓶,桌上门边,成了花儿的新居地。
山野有趣,更生灵感。我打算做几框干花图景,工艺不必复杂,置于玻璃板下,压扁,风干,不必加工,自成繁星,拾取几片老树皮,做成木屋,就叫“繁星垂木屋”吧。这般年纪,还给自己打造童话的世界,所谓的返老还童,并非完全是容颜的蜕变,还有心思不老,赛过孩童。
沿着山脉闲走。几簇“勿忘我”的花儿,格外惹眼,原来不管夏绿有多深,不乏热情,燃烧着山脉,织染着锦绣,我真的记住了她们,勿忘勿忘!我们当地叫黄花菜,这名字俗气了,我不忍给她。采下几朵吧,回家养几日,毕竟她和我难得遇见,在每一个遇见里,一定存在着缘分,不能轻易破坏了缘分,我始终相信,缘分的彼此一定都懂得。夏日还炎热难耐么?即使出汗,有缘分相顾,为缘分流汗,我心甘情愿。
看到山野里野花的样子,谁还会抱怨自己这朵花放错了地方?美好的东西,我们可以给个显眼的位置,而美的东西无论在哪里都会表现出美的姿态。
四
一波又一波的鸟鸣,让我想分出鸟的种类很困难。鸟鸣声在山岚的绿气里穿进穿出,在低空里荡漾,就像湖面弄起的涟漪,把个百尺崖山当成了一架琴,自己则当成了音符。我发现有的鸟儿的表演欲很强,没有声音袭扰,好像只为我表演,突然从草丛里跃起,飞上云霄。我还是喜欢凑在一树上互相嬉戏的那些鸟,鸟并不把我当作异类,侧目看看,也不惊飞,我突然有了遇见故人的感觉,学叫声鸟鸣,显然笨拙,鸟应该不会哂笑我嗓音不好吧。有一种鸟鸣,发声“咕咕”,该不是布谷鸟吧,夏种时节它也催促?声音沉厚,如钟鼓,但穿透力极强,百尺崖这架琴上,有着生动美妙的音乐,即使鸟鸣停歇,还有悦耳的山风,这是要我全身心放松的时候吧,静心吸纳吧,草香青涩,绿树赶着孕果,野花追风,这种气息,是最适合润肺浸心,倒在草窠里,我成了山里的一株倒着的草,人在大自然面前,太容易把自己放进去,无需谁客气什么。想想平时,所有的自由氛围,实际上都是暗中设定了要求和规则的,只有自然,无需做投入其间的姿态和脸色,随时接纳我们。
古旧的凉亭,谁也不去在乎它的年代,斑驳的颜色,显示着它的年久,被百尺崖举到了肩膀上,凉亭是百尺崖长出的翅膀,总是缓缓欲飞状,坐在上面,就像坐在了鸟的翅膀上,我有飞翔的感觉,生怕这只大鸟还是不能负重。热,对于凉亭的“凉”是躲避的,山风钻进亭子,拂过我的脸,打一个转就跑了,再来……蓝天上的朵云,闲庭信步的样子,好像和凉亭一起散步,或者是来邀请凉亭?就像我跑到百尺崖来消夏,总觉得百尺崖在邀请我,没有梦,桌上一本书总被风吹到写百尺崖的诗那几页。“悬崖陡峭坠飞霞”(李天鸷《百丈盘崖》),来得晚,飞霞未见,飞云流风来弥补吧。
“东来便是蓬壶地”。(李天鸷《百丈盘崖》)我喜欢“蓬壶”两个字,百尺崖下就是一湾清潭,放眼找寻,想发现山泉入潭处,草木葱茏,不得见,让我都怀疑“石过知泉咽”(于熙学《百丈口》)的句子并非写真。有些东西以隐匿的状态存在着,并非让我们失望,隐约听见滴泉声,我是感觉像喜极而泣,因为我来看它的风景。
潭如壶,亦如宝葫芦,我相信这是百尺崖的杰作,没有飞泻成瀑布,也要造一池潭水,不然怎么能成“山水大观”呢。杂树跌影潭中,绿色变成了青碧,杂花太小,也争相入潭留影,可能花儿是在临镜梳妆吧,涟漪轻漾,看不甚清晰,或许是花儿见我来看有些羞赧吧。
我的身影也入潭,水影使我身影变形,跟我开起了玩笑,板着的面孔突然放松开,不能让潭水受我的表情的影响。风皱潭水,波如微笑。
说真的,扇子和空调是无法赶走燥热的,燥热的不仅仅是气温,还是我们的心情,心情若被美景载着,燥热便会一点点地稀释分解。百尺崖是一道石壁,此时我迎风立于山巅,设一道迎风拂面的心墙,挡住空吹的风,让熏风皆入我的心。
从存留的古诗看,百尺崖并未有什么太高大的乔木,如今来看,满山差不多是葱郁的橡树,随便找一株,坐下,阳光想寻找我的身影就不容易了,只能把斑驳的影子投给我,给我的一色体恤衫画上图案。坐在光影里,自己仿佛被影片化,成了戏中人,突然觉得夏天真好,因为所有的基调都是浓郁的,我们的情感需要的浓度不正是这样?
我第一次真正地去看草,因为这里除了悬崖潭水,可看的就是漫山的草。草给我的感觉就是不急不躁,慢吞吞的样子。我一辈子行事的风格就像夏日的雨,上来一片云,就要滴下雨滴。而此时,我愿沉醉于草的恣肆芜漫,不必做成什么被人喜欢的样子,原色的,不修饰的,我愿做一棵草,在清风里婆娑着,随处安身,都能葱茏。生命力,历来是我喜欢无限延长的东西,就像我跟东篱社团的文友说的,东篱要常绿,每个人都要有持久的创作力,就做东篱的篱边一株草,生生不息。
五
站在百尺崖的峰巅,自然地想起那段朗朗上口的古文:“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忘记作者吴均是行走在什么山峰,遗忘红尘世俗。这种境界,在什么山都能获得,道家佛者所居千山,皆可得道阅经。清风过耳,定有叮嘱;幽谷深壑,能载心胸。其实,我已无“经纶世务”之繁冗了,但有“窥谷忘反”的流连。连着一个周,与百尺崖作伴,妻子说我是想把夏天挂在百尺崖了。百尺崖并不召唤,车轮和脚步却有了方向。
夏天的炎热是不适合硬抗着,需要找到最好的消夏处,散热盈情,我喜欢这个方式。心静自然凉,是崇高的境界,需要修炼;被山野弄得心不静,那就随着风景摇曳,一样可以纳凉。
在百尺崖,我找到了炎热之源了。我们待在城里,四季听不到鸟儿的叽叽喳喳,发现不了山水的本色,被修整的花草不会感激我们的目光,心就被堵得发闷,常温也会觉得燥热啊。山水永远为喜欢的人招手,古人留下墨迹,我们留下足迹吧。
荣成这地方不大,清代道光传下“荣成八景”,峨石瀛波、花斑彩石、牢山云洞、百丈磐崖、龙眼神井、秦桥遗址、琉璃宝瓮、不夜古城,哪一处都值得我流连几日,一个夏天怎么够用呢,夏天在各处都有别样的滋味吧。把情怀和意趣挂在风景名胜,风景便成我的心旌,随之而摇,醉我消夏,醉了才不觉燥热。
夏日的山不热,很放肆;夏日的百尺崖,读不完的历史韵味和诗情画意,炎热不能奈我何,这般分神,早忘了炎热为何物,清凉自来。
我忘记了带本书,来一场“崖上读”,可又怕草木生气,既然读书,草木不陪,于是我就什么也不带,只带着一份喜欢山野的心情。
2023年7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