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舟•芬芳】周部长在牛庄(散文)
在我青春岁月中,那个火红的年代,那个充满传奇的牛庄学校,那些个热气腾腾的故事,那个平凡而伟大的名字,多少年来一直在我心里红着!绿着!
上世纪70年代,时兴领导干部下乡包队,我们牛庄大队住了不少各级官员。他们把所包的社队当成自己的作品,和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成为一道亮丽的时代风景。
驻马店地区宣传部副部长周学敏是牛庄人有史以来见到最大的官,六年多时间,周部长以劳动者的身份出现在百姓面前。不摆架子,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他心中装着百姓,真心爱护百姓,他不因身贵而贱人,时时恭敬着卑微的百姓。不管多么粗黑肮脏的手,他都会先伸过去紧紧握着,清澈而真挚的眼神像一束温暖的阳光。他以极大的热情,没明没夜地忙碌着,他永远都给人胸有成竹的坚定和自信,每天都带着热情的微笑出现在牛庄人面前。十三个生产队,块块土地都留下他的足迹。当时社员对耀武扬威的村官最具杀伤力的一句话就是:“周部长那么大的官都没架子,你算老几!”这话百分之百立竿见影。
周部长并没给我什么,也没帮我大忙,但我把他当成生命中的贵人。只因他看得起我那卑微的父亲。周学敏这个名字,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一辈子在我心里亮着。
那时,大队部北面有一个小院子,是十多个地市住队领导食宿的地方,乡亲称“地委大院”。说是“大院”不过是七间简易房和前面大队部的后墙前呼后应,西边陪个矮个子墙,朝东进出口没大门,像是汉字半包围框架。院里有棵大槐树,不知寂寞了多少年,突然变得热情起来,它用自己的青枝绿叶为人们撑起一把大伞,冬挡风雪,夏遮毒阳。我们学校就两排房子,没有围墙四通八达。教室和大院只隔一条小路,没课时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窥视”着大院,虽看不懂大人的故事,却个个屏声静气,如见神人一样敬畏着。
虽然“大院”近在咫尺,可谁也没进过。有一次,我爹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想看看大官长啥样。他走进那大院。正在四处张望,一个声音高叫着,一双大手挥舞着:“老周!你干啥!快出去!”那动作和声音充满厌恶和歧视。我爹贫穷愚昧,穿的棉衣露着黑棉絮,一双鞋露着脚指头,进那场合实在扎眼。又因高玉宝的《半夜鸡叫》选入小学课本,一时间周扒皮恨在无数人心里。一个大队就我一家姓周,这可倒了八辈子大霉。我爹一夜之间不明不白成了“周扒皮”,我降一级叫“小周扒皮”。有人更简单,要么“扒皮!扒皮!”要么捏着鼻子伸着脖子“鸡勾勾!”谁叫姓周出个大坏蛋,我敢怒不敢言,我爹斗大字不认识一升,性格怯懦,不知道自己扒了谁的皮,见谁都低声下气。面对一张张歧视和憎恶的面孔,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谁都没想到,那时那地,我爹听到那一声吼,不知道从哪借来的胆气,突然犟脾气一下子爆发。他一看是那个县教育局的干部,人都叫他“变色龙”,这人的重要标志是:兜里装有几样烟,对上级按级别敬烟,从不用黑眼珠看百姓。谁相信我爹这个小小老百姓也有看不起人的权利。他竟然没有离开,反而向前走了一步,大声问:“这是你家吗?是你家,你请我也不来!”这人愤怒了,大吼着要推我爹出去。不想被正吃饭的另一个老周听见了,周部长出来问明情况,知道是附近村民。看我爹灰头土脸的,他亲自端来一盆水,拿来自己的香皂。因父亲没见过香皂,加上尴尬又紧张,当是好吃的,正要往嘴里填,部长蹲下来亲自帮父亲洗洗手,端来饭菜让他吃。那天我爹回来兴奋得像个孩子,从没有那么干净的脸变得紫红紫红的。他手舞足蹈给我讲:“周部长给我洗手端饭了,那饭真好吃,馍可白,菜可香。”“部长给你端饭?!”我一听吓一大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是吼着对他说,“你去那干啥!那是你去的地方吗?谁把你当人看呐!还部长给你端饭,你当你是谁!?”我爹却不在乎我的难听话,兴奋地又跑到村里饭场向人家炫耀去了,不用想人家肯定嘲笑他脸都不扭。真嫌他丢人!不过这才是个头,一个老农民受这待遇,他不忘乎所以才怪呢,整天连红薯干也吃不饱的他,隔三差五没饭吃就跑去。部长咋想的不得而知,也许是思想高度不同,看到的事物与众不同吧。不过也应该感谢那艰苦岁月,如是现在高桌子低板凳、酒肉满桌、吆三喝六、觥筹交错,我爹就是想学孔乙己也没站的地儿。领导们大部分是吃大锅菜,一人盛一碗,一个馒头,在大树底下有个小靠椅就够了。我爹他知道谁对他好,再饿也不食嗟来之食,看到部长才进去,部长不在扭头就走,爹每次进去,部长像照顾自己的亲人一样,目光温和亲切。好多人都看不过去,让我管管我爹。我觉得丢死人了,一次,我跑去气呼呼地又拉又吼让爹回家,部长笑着对我,也像是对所有人说:“以后谁都不要强迫他,他愿意来,就让他来吧,这又不缺他吃那点东西。”我感动得眼泪在眼眶打转,突然心里也有了底气,小声嘟囔:周部长都不嫌弃,你们看不起百搭。我没再强拉父亲,转身离开。就这样,我爹在“地委大院”出来进去再没人敢拦,那是我爹一辈子活得最有尊严、最风光的几年,奇怪的是那些日子再也没听见有人喊他“周扒皮”。
因为父亲,周部长也认识了我,上高中时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听到后面汽车声,我不由得退路边看了一眼,没想到部长的车突然停在我跟前,开着车门分明喊我上车。我看到车上都是大官,紧张得不知所措,本该摆摆手让人家走的,可鬼使神差的上了车。那时只有部长有辆车,地区、县里住队干部回家,都是部长一起接送的。我上来,部长和别人挤一个位,我紧张得像做贼一样。一千个后悔不该上车。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小车,那是一辆军绿色的旧吉普,却成为我一辈子心中最美的风景。
这仅仅是我们和部长的小小故事。
最值得称赞的是周部长把牛庄这个穷乡村学校,打造成特殊时期的特色学校,河南省教育上一面旗帜。曾经一度叫响“农业学大寨,教育学牛庄”的口号。
牛庄学校包括小学和初中,小学学生是本大队的,初中收纳了附近四个大队积了三年的小学生毕业生,有二百多人。“教师归队”回来很多重量级的名师,也是牛庄之所以“牛”的一大资本。
在那火红的岁月,面子工程是必须有的:大队的试验田、养殖场、铁工厂、印染场都是我们学工、学农的基地。我们最耀眼的标签是:大队是学校,学校是大队。
当时,所有学校都在忙于“大批判”,知识在遭受从未有的屈辱,我们学校却是“世外桃源”。书记王玉彬听说要批“师道尊严”“智育第一”特别生气,直接在大会呐喊:“自古严师出高徒!师道没尊严怎么为师?”“学校不讲学习那叫养猪场,哪能叫学校!?”德高望重的老书记王法生大有“我的地盘我做主”的架势,他说:我是校长的校长,谁不学习回家拾大粪去!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他常常往办公室一坐,大手一挥:“哪班有调皮捣蛋的,通通给我叫来!”他让两个犯错的大队干部孩子跪在砖头路上,不允许老师讲情,杀鸡骇猴。有时学校考试他手拿小棍亲自监考。老师在牛庄有尊严、有面子、腰杆挺且直、扬眉又吐气。书记要求老师一定严格要求学生,出了事,我去顶罪。每个大年三十晚上在村村大喇叭,户户小喇叭上,宣读学生考试成绩和在校表现,社员比现在春晚上心多了。
周部长对书记是大力支持的,部长在给师生开会时明确表态:我也是牛庄一个兵,一切行动听指挥。其他那些领导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入乡随俗了。
周部长高瞻远瞩,敢于担当,为牛庄撑起一片蓝天,留给牛庄一片净土。他知道自己才是所住单位第一责任人,真正出了事,岂是一个小小的大队书记顶得住的,该顶罪的只有自己最有资格。因为那时谁都不知道形势的发展,人上人和阶下囚就在旦夕间。可周部长不怕担风险,用自己的智慧,巧妙运作,一面轰轰烈烈搞革命,一面脚踏实地搞教学,没有教材,老师刻蜡版印书,印试卷,手把手教。牛庄学生有好部长、好书记、好老师,不但学精学通了全部课程。还多了阅历,长了见识,丰富了思想,攒下了一辈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
谁都没想到,牛庄学校实实在在的火了,全国各地来参观的车辆停满多少个村子。操着南腔北调的人,来几波又几波,把欢迎仪式的舞蹈队员累得坐下站不起来。他们兴致勃勃参观我们的农业实验田、印染、打铁、养殖、宣传队、篮排球、课堂教学等等,当然也少不了表演的成分,可也让人心服口服,赞不绝口。书记走进省委办公楼,报告一场接一场,大英雄一般神气十足。
大队宣传队是个面子工程,作为地区宣传部长蹲点省重点单位,牛庄成了宣传口各路神仙聚集地,学校宣传队队长是县文化馆馆长赵天民,导演是某剧团团长,往来地市的艺术骨干不计其数,为牛庄培养了很多艺术人才。名师自有高徒,八个样板戏,经名导千锤百炼,个个炉火纯青。那热气腾腾场面、那生龙活虎的气势、那精彩绝伦的动作,给人极大的心灵震撼。
让我最感动的是72年,我们演的豫剧《青山红梅》参加地区宣传部组织的文艺汇演,我们被称作部长的贵客,一路行程都是地区宣传部安排。参赛单位都是自己带乐队的,我们演员四人、带队领导、场面手一共8个人。没想到演出时后台坐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各种“长枪短炮”的乐器做梦也没见过。真气派呀!我们紧张欣喜又自豪感动,当然演出卖力,获奖那是必须的。更没想到部长也在台下,下场后他带好多领导和我们一一握手,那一刻心潮澎湃,有几个人都流泪了,我只会傻傻的笑,不知道用啥词表达那场面那心情。反正作为牛庄人真是眼里装着太阳,笑里全是阳光。
部长每次回市里开会,宣传部新电影片子到了,牛庄人近水楼台先得看,在我大队放十场八场才转到其他地区。社员只要看到部长吉普回来,都奔走相告,十里八村带上干粮跑大队看电影。记得电影《决裂》在牛庄首演。其中有个可笑的细节至今清晰再现,外边成群的牛马病了没人治疗,教室里教授在不厌其烦的讲“马尾巴的功能”。有一个叫龙国正的老干部来到一个铁匠铺,举着一个铁匠师傅长满老茧的手说:“上大学什么是资格,这就是资格。”今天想来多么荒诞。那时我被那铿锵有力的豪言壮语深深感动。真像自己要上大学一样热血沸腾。
周部长是把百姓当亲人,急百姓所急。他的吉普车在百姓眼里算是稀世珍宝,可他的车不少人都坐过,危急时是社员的救护车。没电话的日子,我们大队村村大喇叭,如果有啥急事,到广播室对着喇叭:谁谁谁!你家有啥事,快去哪哪!全大队无人不知。社员刘某农药中毒、产妇李某生孩子大出血,危急万分,大喇叭一叫,人命关天,部长的吉普急忙拉到医院,医生看是大领导的车送来的,绝对是无声的命令。几年时间这事名单有点长。周部长让很多牛庄人享受了“空前绝后”的特权。
周部长回地区工作后,多少年没敢给领导联系,因为我头上有个自卑的紧箍咒,实在没有我爹“无知无畏的自信”,一直到师范毕业结婚后,我爹临终时,一再对我说:“周部长好人!周部长好人哪!”我答应他:“放心吧,我一定替你谢谢他!”送走我爹,我和爱人一起找到部长,向他道谢。部长一句话字字千金,让我终身牢记:“咱算是一笔难写两个字,人不该有贵贱之分!”关于贵贱之说,我知道一个伟人对“掏粪工人时传祥”说过,可一旦用到我身上,我再也装不了淡定,泪如泉涌。此后再没了联系,不是我忘恩,而是一旦进入真正的“地委大院”,望着那高大神圣的高楼只有深深的敬畏:“侧目莫干过其门”,至今再没进过。
前时,我《牛庄记忆》中提到周部长,文章在市书刊发表后,好心人帮我联系到部长的儿子,听说老人家已经离世七年了,我实实伤心好一阵子。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老一辈牛庄人提起周部长都还特别激动,人民的好官!那个把百姓当亲人的好官!永远活在牛庄人心里!我想告诉九泉之下的老人家:当年那个总去“地委大院”讨饭吃的老周,他的后人记着你,满怀敬意写下你,让你的故事永在!精神永垂!愿我爹在天堂还能和你这样的好官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