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桉树林(散文)
桉树,一种毁誉参半、令人思想对立的是非之树。
一方人说它是“摇钱树”,速生速长,加工成木材、纸浆,经济效益显著。另一方人说它是“抽水机”“抽肥机”,霸道,桉树底下不长草,降低地下水位,荒化土壤。
风吹半夏,桉香飘逸,不由忆起故乡那片蓊蓊郁郁的桉树林。
故乡村后有座屋背岭,海拔高度四五十米,丘陵地貌,不险峻,黄泥土质,润泽松软。岭上,生长着几百亩挺拔的桉树,竖是竖,横是横,整整齐齐,疏密有致。主干笔直,粗的如大腿,小的如手臂,高七八米,皮儿灰白泛青,滑溜溜,绿叶苍翠,林间的空气渗和着一股淡淡的桉油芬芳,嗅着,神清气爽。
桉树林,小孩欢乐嬉戏的自由世界。
春天,地上长着密密麻麻的巴筋草,鲜嫩多汁,牛爱啃鹅爱食,小孩将牛、鹅赶进林中,放任自由,捡一块有尖角的石头,发挥无限的想象力,在光滑的树皮上,稚气地画上飞禽走曽、飞机大炮,写上喜欢的唐诗宋词;夏天,桉叶苍翠,婆婆娑娑,吸引一种金龟子觅食,繁衍生息,金龟子大如鸡蛋,呈黄褐色,更有难得一见的白色,用力摇撼树干,埋头啮食桉叶的金龟子,毫无防备,失足掉下来,被捉住,用纤细的绳子拴着一条大腿,成了呼呼飞翔的“无人机”;秋天,桉叶飘零,人们扫回家,做柴火。
桉树,种于何时,无人知晓,应该是建村的先辈们种植的。桉树与松树、尤加利、相思树一样,在漫漫的崇山峻岭上,在悠悠的岁月里,栉风沐雨,各自精彩,各领风骚。桉树唯一与众不同,就是每年脱一层皮,永远有一层温润光滑的皮肤。
桉树,其价值“藏在深闺无人识”。
桉树,当作“摇钱树”,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一个驻村干部发现的。
那时,生产队社员,集体劳动,集体耕种,集体收割,按劳分配,出工记工分,一个劳动力一天记十二分。生产队水田种水稻,旱地种花生、黄豆、甘蔗、红麻等农作物,农产品按一定的价格,折算成现金,总现金收入,除以总工分,就是每个工分值多少钱。现金总额越大,工分越值钱,群众越富裕。
社员起早贪黑,面朝黄土背朝天,天天“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与天斗,与地斗,苦苦追求富裕。可穷乡僻壤,交通闭塞,信息不畅,科技知识贫乏,土地人均面积不变,增产难,增收更难。那时,公社为了让群众走上富裕道路,过上食得饱穿得暖的幸福生活,每年派出得力干部驻村,协助村干部带领群众,种植红麻、黄烟、穿心莲、藿香、生地、半夏等高价值的植物,增加集体收入。
那年夏天,公社派来的驻村干部,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五短身材,黑黑瘦瘦,动作敏捷,反应机灵,大胆,礼貌,热情、开朗。往年的驻村干部初次进村,总有公社的人陪着,这个驻村干部自带介绍信进村。头戴一顶草帽,脚穿一双胶凉鞋,蹬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后架载着一只泛黄的藤条箱,风风火火,放下行李,铺好床铺,安顿生活物品。
驻村干部姓张,男女老少都叫他“张组长”。在队长的引领下,穿街过巷,挨家挨户介绍认识,裤袋里装着糖果,见到小孩和老人,每人派一粒,当见面礼,不多给,成人不给。在物质贫乏的年代里,受人恩惠,没齿难忘。红花纸包住的糖果,甜甜的,经五十年时间的冲刷,依然记忆犹新。
第二天清晨,食过早饭,张组长在村长、会计、保管员几个村干部的陪伴下,赤着脚板,认真察看生产队的仓库、猪栏、牛舍、鱼塘,走遍所有田地、果园、河流,了解水稻、花生、黄豆、大麻、半夏、桑树等植物的长势,摸清家底,熟悉环境。吃茶吃味道,看戏看全套,最后登上村后的屋背岭转一圈。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回到村里,人人汗流浃背,累得气喘吁吁,口干舌燥,晒得面红耳赤,手脚被荆棘刺得伤痕累累,沁着血丝。张组长一脸兴奋,连续饮了三碗米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几个陪同的村干部神情呆呆,莫明其妙,强作欢颜,陪着傻笑。
“你们呀,一块金砖枕在头下,却喊穷。”张组长放下瓷碗,抹抹嘴巴,目光熠熠生辉,神秘兮兮地说。
故乡已有一二百年历史,世世代代,繁衍生息,村还是这个村,地还是这块地,人还是一方人,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日子如流水。铁打的村庄,流水的驻村干部,无外乎一个推广种藿香,另一个推广种半夏,再一个推广种红麻,收成好,多食几餐干饭,收成差,多喝几餐稀粥。藏有黄金?天方夜谭,闻所未闻,想不敢想。
驻村干部是群众眼里的“官”,与群众同食同劳动,经过系统的培训,见多识广,掌握一定的动物养殖技术、植物种植技术和防治病虫害技术,因而群众十分敬重、信赖,言听计从。
张组长高中毕业,是当时乡村的高级“知识分子”,说到的金砖问题,人们更深信不疑,浑身激灵,精神亢奋,疲惫烟消云散,瞪大眼睛,满脸期待。张组长示意大家靠近,悄悄告诉大家,金砖在哪里,金砖是什么,最后要大家绝对保密。
生产队干部完全信赖,给钱、给物、派人,全力配合。张组长雷厉风行,带领几个精壮青年,神神秘秘、忙忙碌碌,有条不紊实施“淘金”工程。骑单车到公社发电站购买几个空油桶,弄到打铁厂挖掉上盖,定制两个锡皮盖,几条锡皮圆管,又购买了几只白胶桶。
在村庄西边平整出一块空地,用石头砌一个简陋、坚固的灶台,以油桶为锅。灶台侧边挖一条水沟,引来溪水,锡皮管后半截浸在水里,管的出口,有落差,落差下面搁一只小锡桶,锡桶设计独特,上下方各申出一段小小的导管。灶台不远处,撘建一间“人”字型的茅寮,茅寮里面,左右两边各摆一张木板床,供人休息。所有设备,都是张组长自己设计,定做的,亲自安装、调试。
人们不知张组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空闲之时,过来好奇地看看,满脸狐疑,莫名其妙。待到工程即将竣工,阅历丰富的耄耋长者,豁然开朗,猜到了八九分:准备蒸酒。
可是,人们都猜错了,不是蒸酒,而是蒸桉油。
盛夏,阳光明媚,雨水丰沛,桉叶润厚,青翠欲滴,含油量高。男人如猴子,爬上长梯,割下桉叶,女人地下摘桉叶,捆成一小扎一小扎,结结实实。
神奇,太神奇!开锅蒸油之时,男女老少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围住蒸炉看热闹,伸着长长的脖子,闪烁着惊奇的目光,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桉叶装进油桶,添加清水,猛火蒸熬。蒸汽从锅盖口涌出,一条前大后小的锡管,七八米长,大的前端连着锅盖,小的后端浸于沟中凉水,蒸汽冷却成水,缓缓流出,流进小巧的锡皮桶。油轻水重,雪白的桉油浮于水面,水从锡皮桶下端的小管流出,积聚一定的桉油,按住底端的小管,油从上面的小管分离出来,倒进胶桶。
张组长笑容满面,举着半瓶透明的桉油,慢慢在乡亲面前转一圈,故意停在一些姑娘的鼻尖,让她们闻闻,得意地说:“乡亲们,这桉油就是液体白金!可以制成女人扮靓的香水!价格不菲。”
信任不能消除怀疑。人们相信张组长,可不相信那如水一般的桉油,真能卖大价钱。尤其那些自以为食过的盐比别人食米还多的白发长者,心里打小九九,担心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辛苦。不久,怀疑的声音在村里传播蔓延,人们摘桉叶的劲头越来越弱。
张组长看到人们脸上笼罩着浓重的怀疑乌云,目光流露出怀疑的阴翳。队长也纠结、矛盾,虽然嘴里不说,但心里与群众一样,七上八下,越来越没底。两人碰头商量。此时,桉油已装满了几大胶桶,张组长建议先将桉油卖掉,让群众看到劳动成果,是最好的鼓励。队长正中下怀,满口应承。
张组长熟悉环境,带领八个精壮青年,用单车运桉油进县城卖,为确保安全,万无一失,两个人一组,轮流运,胶桶外面包了两层厚厚的麻包,装进箩筐,周边又塞满稻草,防震,出发前,反反复复检查。
夜晚,张组长带着卖桉油的青年风尘仆仆回到村里,群众急于知道结果,纷纷拥到队部。队长命人点亮汽油灯,搬来一张四方台,桌面上摆着卖桉油所得的钱,七八捆十元一张的钞票,每捆一千元。还买回两箩筐椰丝莲蓉月饼,红纸包住,一筒十只,会计按人头一五一十分给大家。事实胜于雄辩,人们终于相信了。
一招鲜,吃遍天。桉油不但可制成高级香水,还可制造治疗结核病的良药,收购价格相当高,被人们称为“液体白金”。从此,人们干劲十足,桉树林的桉叶蒸完了,收购邻村的桉叶,日蒸夜蒸。
桉树,生命力极强,今年摘光了叶,来年又长出一丛丛,浓浓密密。那些年,蒸桉油,给村集体带来一笔相当可观的经济收入,家家户户盈余。人们感恩,向公社强烈要求,留下张组长,连续几年在村里任驻村干部。后来分田到户,组长依依不舍离开了,日后,村里人办喜事,邀请他回来饮喜酒,当贵宾,坐上席,他家有喜事,村人相约前往祝贺,亲戚一样亲密,常来常往。
八十年代,我离家多年重返故乡,但见昔日蓊蓊郁郁的桉树林,变得稀稀疏疏,零零落落。一言丧树。原来人们听到桉树会致癌的传言,心生恐惧,渐渐被送进了木材厂。
桉树一片情难了,虽然惋惜地消失了,但那一轴优美的风景,永远在记忆深处猎猎摇曳。
桉树我们这里没有,但我在作者的文字里认识了它,原来它是香水的重要原料,原来它全身都是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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