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舟·芬芳】我在缫丝厂那些年(散文)
北方小镇,也不大,却因有缫丝厂得名。三千人的厂子,女工居多,基本是年轻女孩,这个叫德兴的缫丝厂,最惹眼的不是出出进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而是刚三十的杜娘。
缫丝厂和第八中学,中间隔着一条街面,厂子后边就是碧流河。我读书时,每天经过缫丝厂,日头喷薄出灿烂的霞光,缫丝厂的女工,三三俩俩骑自行车的,坐厂车的,小型摩托车的,欢声笑语往厂子走。人间的烟火,很浓。我常常停下脚步,看着女工们,在德兴街的早市,买几个苹果,几根麻花,或者油条,头花,蝴蝶卡,红丝巾,有时也买卫生纸。她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我想过,有机会到缫丝厂做事,即便上一线机台,纺丝,抑或选茧都可以。
进缫丝厂,不容易。那会儿,德兴缫丝厂在我们县城也是出了名的,谁家闺女小子,在缫丝厂上班,家长走大街上也有光儿,被人羡慕,妒忌。你想,若大个厂子,三千号人,吃喝拉撒,这一样就是大问题。在德兴镇,缫丝厂自建立起,就红火得一塌糊涂。不单让厂里的人过上好日子,一方小镇的经济也被带动了,镇子每个月初一、初六、十一、十六是农贸集市。集市按在缫丝厂职工宿舍大院里,光宿舍楼,就是八九座,一座宿舍楼六层,一到集市,吆喝声,不绝入耳。买卖牛马骡子,布匹鞋帽,现场杀猪宰羊,农户一早挑抬来得新鲜蔬菜、水果、鸡鸭鹅蛋等,主要的消费者,缫丝厂工人们。在我们屯,哪家姑娘儿子,在缫丝厂工作,会被高看一眼。考不上学,我最想去的地方,当然是缫丝厂。十八岁那年,我高考,名落孙山。父亲意思叫我复读一年试试。我说,不读了,头疼。那就回家帮我种大地,割草,收庄稼。我说,不干,给我弄德兴缫丝厂上班。父亲吸啦吸啦嘴,德兴缫丝厂,咱也没认识人啊?进不了。我说,梁二叔不是在那端国家饭碗?父亲拍拍脑壳,咋就忘了他!张嘴求人,没实在关系,他们才不肯扯犊子。父亲和母亲商量,把家里生蛋母鸡,逮一只送给梁二叔。他家老爷子刚害了一场病,得补补身体。就这样,搭上老母鸡的一条命,二十个红皮笨蛋,我终于将自己送进德兴缫丝厂。
我不在纺线车间,接待我的是一个姓姜的老女人,和我母亲年龄差不多,她领我去了选茧车间。一人一个案头,十二个女工,一边六个,中间守着一只长方形木头仓,看起来与船舱相似,上面一处四方形门,白花花的茧就卧在木头仓内,多得时候,像一座茧山,四方门被一顶门栓掐着,工作时,打开门栓,茧顺着门下滑,沿着案板的铁条棱流动,女工在选茧时,要选出品质优良,没有死的活茧,死的空的烂的茧必须筛选出来,好茧盛在一条麻袋中,劣质茧也盛在一条麻袋里。初来乍到,不会选好孬茧,姜老太,车间组长亲自调教,指导。
我不懂这里的规矩,其他女工怎么做我一无所知,姜组长很凌厉,对我。选出的好茧坏茧,过秤,接受检验。我好几天不过关,挨姜组长批评。在选茧车间,计件工资。你干多少,论斤,一斤多少钱。姜组长来来去去,和别的女工嘻嘻哈哈,对我很冷。缫丝厂有职工食堂,我们临时工没有在食堂吃饭的待遇,不是在外边街口吃一顿,也是搁家带饭。厂子烧锅炉,每个车间都有暖气,大雪纷飞的冬天,车间温度也很高,穿一件薄衬衫都出汗,饭盒在暖气管子一放,饭菜热乎乎的。我在家带得饭菜,有一次,杀完年猪,我带了一盒杀猪菜,猪血肠,香喷喷的。中午时,挨着我的女工,燕子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小声说,你杀猪菜给姜组长吃啊?!活人被尿憋死。姜组长中午也不回家吃,她家离厂子远,带饭。燕子一席话,令我醍醐灌顶,我急忙把一大块瘦肉,十几枚血肠,酸菜,掰到姜组长的饭盒里。姜组长推辞了一下,也津津有味的吃了。从那天起,姜组长在过秤时,没以往挑剔了。
后来,我的工资和车间女工们不差上下了。姜组长有一个毛病,她家孙子过生日,老伴病了住院,她自己生日,不掖着藏着,说给女工听。大伙心照不宣,她高兴了,过秤这一关就一路绿灯。我去的头一个月,燕子被评为先进工作者,选茧质量最拿得出手。缫丝厂给了她二百元奖金,姜组长拉着强调说,要不是她上下走动,燕子哪有机会得奖金?燕子笑笑,没说什么。事后,了解到燕子将二百元钱,换成一件羊毛衫,孝敬姜组长了。
我不想在选茧车间呆,这活又脏又累,尽管是一天八小时,挣得也少,一个月不缺勤,满打满算七八百元。在九十年代初期,不多呢。纺线车间,虽然三班倒,赚得多,月工资达到二千,甚至有的三千!我讨好姜组长,把母亲辛辛苦苦养得大鹅抱给她,目的就是让她,运筹一下,将我插进缫丝车间。姜组长看在大鹅的份上,偷偷告诉我,想进缫丝车间,非得过杜娘这一关。又是杜娘!进缫丝厂三个月了,我只在厂子门口,碰到杜娘,她是从缫丝厂罗主任的车上,下来的。我记得清楚,她坐得是副驾的位置。那个早晨,杜娘漂亮的天蓝色羽绒服,黑牛仔裤,白马靴,长发及腰,让早晨七点钟的太阳,也黯然失色。我看到,罗主任红光满面,满眼宠溺的看着杜娘。我往墙角退了好几步,墙根适合我。
听说,杜娘是缫丝车间主任了,杜娘管着上千号女工,还管着罗主任。那时候,有那么一刻,我怨恨,父母把我生得,不如杜娘美。假设,我貌若天仙,羞花闭月,罗主任也归我管,这些我就是假设一下。实际上,我连和男生说句话也脸红。既然姜组长,言简意赅抛出杜娘这座桥,石桥,铁桥,月牙桥,独木桥,什么桥不说,我就的硬着头皮去走。不然,我进不了缫丝车间,没可能熬成正式职工。
我是以什么方式找杜娘?我和她非亲非故,想找她的人多了去。第一次,我拎着四样礼物,两瓶高粱酒,两盒苹果罐头,我听姜组长说过,杜娘的父亲就好高粱酒,苹果罐头。我把装礼物的布包拎着,堵在杜娘下班经过的那片杨树林,结果,人都散尽,不见她影。我转身求姜组长,替我走一趟。姜组长答应好好的,可以帮我这个忙。
第二次,在农贸集市,杜娘在一家肉摊,割肉,我努力张了张嘴,刚想搭讪,罗主任的出现,将一切画成句号。那时光里,杜娘在哪,罗主任就在那。换而言之,罗在何处,何处就有杜娘。
杜娘是老姑娘,还没嫁出去,杜娘二十二岁来缫丝厂,一呆就是八年,那年杜娘三十岁了。缫丝厂很红,连年被评为省级生产先进单位,罗主任很红,连年被评为先进个人,和缫丝厂,罗主任一起红得还有杜娘,她被评为优秀车间主任,杜娘红得另一件事是,罗主任的老婆来找过她,笑容可掬地来,两个女人手拉着手,谈笑风生,在工人的眼皮底下,摇来摇去,完全不像女工们议论的会扭打在一起。她们好得异乎寻常,一起逛街,穿一样的衣服,鞋子,口红的牌子也一样,以姐妹相称,自始至终,罗主任没出现。
姜组长究竟动没动嘴我不知道,反正,我听燕子私下里说,我的高粱酒,苹果罐头,被姜组长拦下了。可想而知,我进缫丝车间也是一场泡影。
碧流河在经久不息流淌,缫丝厂也在向前走着。尽管随着社会发展,工业革命后缫丝业仍然保留了大量的手工活,茧子送到厂内,第一步先要选茧,就是将病坏的茧子和颜色特别不一致的选出来另放,第二步放入煮茧机内煮熟茧的索绪、理绪、再把正绪茧(理出头的)放入温度40℃左右的缫丝汤中,以减少茧丝间的胶着力,使茧丝顺序离解这个便是煮茧。第三步进缫丝车间,又分为立缫机和自动缫丝机,茧子缫至蛹衬而落绪;缫至中途而落绪就要缫丝女工用手去接头。
很难和杜娘说上话,我继续呆在选茧车间。有一天,姜组长派我,去缫丝车间送一批好茧,经过缫丝机台,轰隆隆的机器声,吵得我耳膜疼。我站在缫丝女工身边,看她们运作的过程。
为保持生丝的纤度规格和连续缫丝,须将备置的正绪茧的绪丝添上,称为添绪。立缫用人工添绪,自动缫由机械添绪,由接绪器完成接绪。由于一粒茧的茧丝纤度粗细不一,为保证生丝质量,立缫添绪时除保证定粒外,还必须进行配茧,即每绪保持一定的厚皮茧和薄皮茧的数量比例。而这一切都需要女工们用手工去操作,女工的手经常要泡在热水中,有些手便会溃烂,大都会把手的皮肤泡到浮肿。
最后一步复摇整理,卷绕和干燥由丝鞘引出的丝,必须有条不紊地卷绕成一定的形式。丝条通过络交器卷绕在小箴上的称为小箴丝片,卷绕在筒子上的称为筒装生丝。再进行复摇,复摇前也要泡在柔软剂的水中,外后复摇到大箴上,最后配色检验,打包入库,才算完成。缫丝车间女工,比选茧女工累,眼睛盯着机台,全神贯注,疏忽一点也不行,不是丝线头链接不上,就是茧线粗细不规格。车间温度高,潮湿度也大,女工很容易患风湿关节炎之类的疾病。比较选茧车间,尽管我们车间埋汰,干一天,一身灰头土脸,噪音小,人也少,清静。一个缫丝车间,一个班就有一百六十人人,做工时,需眼疾手快,高温下作业,劳动强度大。我不敢想象,三班倒,生物钟倒转,会给身体带来怎样的伤害。年轻是资本,但不能死劲消耗。三千元是有巨大诱惑,那个年代,一月三千块钱的收入是什么概念?打稻子,一亩七八百斤,一斤几毛钱,要几亩稻子能得三千?何况是一年一家老小付出的总和。
我跟父亲说,要不,让梁二叔再说说?我进缫丝车间,为家里多赚点钱。父亲说,你不知道,缫丝厂要拆员,你梁二叔说,临时工会被打发一批。就在选茧车间干吧,别挪来挪去的。
我在选茧车间,第三年的时候,姜组长给我介绍对象,把她娘家侄子,推荐给我。我一看,五大三粗,活脱一个武大郎,我没干。我那阵,有自己想法,我写诗,写小说。我心中的白马王子,起码高大魁梧,做什么职业,不重要,主要是眼缘,有眼缘,一眼千年。我委婉拒绝姜组长的侄子,姜组长生气了,过秤时,检验茧质量时,给我小鞋穿。我就辞职了,直接奔梁二叔工作的织布车间,找他帮我游说游说,进缫丝车间。梁二叔见我来,很惊讶,问明情况后,说,跟我来。有些人和事,没接触,没经历前,各种猜想,把事情想得很糟糕。其实,人怕见面,树怕扒皮。缫丝厂领导们办公的地方,我见到杜娘,很显然,梁二叔他们很熟悉,杜娘拉梁二叔坐在木椅上,也冲我指指,她对面的椅子,示意我坐。我俩一人一杯茶水,绿绿地茶叶,在水杯浮动,梁二叔说明来意,杜娘说,事儿不是那么好办,因厂子要在短期内搬回县城,车间得打发一批临时工……
德兴缫丝厂为什么要乔迁回县城?难道,城市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缫丝厂所用的活茧,全是周遭蚕民提供的,一旦搬走,蚕民的出路就断了。断得不禁是蚕民的财路,还有德兴垓,这座小镇的财路。杜娘说,我不清楚,缫丝厂究竟为什么要搬迁走,很多事,说不清,道不明。梁二叔是厂子的职工,曾经的铁饭碗,也就快变泥饭碗,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云朵真要进缫丝车间,我可以和罗主任说。
也就一句话的事,杜娘一出马,什么都解决了。那天,突然觉得杜娘很美,像这座镇子,盛开的山杜鹃,仿佛一泓碧流河的水。我居然恨那些对杜娘,造谣毁谤的人。杜娘,多么好的女子,比姜组长强百倍。我揣着对杜娘的感激,走进缫丝车间的一个机台。在云遮雾绕,水汽很重的工作环境中,熬走一天又一天,厚厚地三千块钱,一张张嘎嘎新的票子,在我手里攥着,我竟孩子般的哭了。我长这么大,头一回看到这些钱。当我骑着海燕自行车,一阵风似的刮回家,在大门口,我就喊,妈,我回来了!母亲在灶前擀面,见我疯疯癫癫地,说,顶大姑娘,稳当点不好吗?我说,我爹呢?母亲说,在后院割大豆,我又蹽到后院,父亲蹲在地垄间,捆豆子棵。我将包在手绢里的三千元,递给父亲时,父亲站起身,双手往裤子上擦了擦,颤抖着接过这沓钱,打开手绢,一张一张数着,摸搓着,眼里含着晶莹的泪花。父亲说,这么多,这么多,你得感谢你梁二叔,还有那个杜什么来着?没有他俩帮忙,你插进不去呢!父亲数了两张,叮嘱我买点礼物,送给杜娘,至于梁二叔,他自己打点一下。二叔和父亲关系很铁,家里做好吃的,父亲叫二叔来抿一杯酒,二叔放假,钓得鲤鱼,鲫鱼,网得河鱼,给父亲一份。吃只苍蝇,少不了对方一条腿。
我打听到杜娘的父亲爱吃大骨鸡肉,我们当地的土特产,和母亲在屯里,老吴家挠了一只,送到杜娘家里。杜娘接受了。
在缫丝车间干到那年年底,有很多事情发生,先是罗主任下去了,接替他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姓孙。家住在城里,上下班开着一辆桑塔纳轿车。基本看不到他的人,除了在他办公室,会议室呆着。根本看不到他。
罗主任怎么退得,不知道。罗主任一走,与他有关的人,树倒猢狲散。他走不久,杜娘也走了。日子里,一下子没了杜娘,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
厂子,也像退潮的海滩一样,人渐渐走散。在德兴垓的人,准备过年的灯笼,年货时,缫丝车间也戛然而止,放假,没说什么时候上班。
昔日,熙熙攘攘的农贸集市,也安静下来,稀稀拉拉的人,大多是附近村屯的老百姓。这一年春节,我家很热闹,父亲多买了一盘大鞭,两只新灯笼,几十个二踢脚,还有一个烟花。我和弟弟买了新衣服,父母也添置了新衣服。肉菜比往年丰富,这一点一滴,全是我抽茧剥丝,换来的。只是,过了春节,我不清楚,还能不能站在那台机器前,专心致志的纺丝了。
从缫丝厂在德兴垓建立,到厂子江河日下,二十年的时间。从我小学一年级到我成为缫丝厂的临时工,我见证着它的繁荣兴旺,败落衰退。缫丝厂搬离德兴垓,小镇的热闹,繁华也渐渐地,渐渐地消失了。
据悉,缫丝厂搬回县城不几年,就关门了。梁二叔早就下岗了,下岗的梁二叔买了一辆四轮车,自己一个人跑农贸集市,卖蔬菜水果。
我住进城市后,很少回德兴垓。去年,我有一篇约稿,开车回德兴垓收集素材,人去厂空的缫丝厂,还有空荡荡,如鸟巢的家属楼,爬满荒草,大铁门,都锈了,掉漆了,门口蹲着的一对石狮子,浑身尘埃。那是一个时代的背影与铁证,也是一座镇子繁华与落寞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