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月光,落在杏树上(散文)
一
奶奶说,看看呐,看看哟,月光又落在杏花树上,奇好看呐。
听了奶奶的话,顺着奶奶的指尖看过去,看到奶奶枯瘦纤长的手指,就如一截杏树枝,在月光下泛着月色的清辉。仿佛间,奶奶手指嫁接在了杏树上,生出枝枝叶叶,开满了一朵朵杏花儿。每次,我都是这样感觉。倚在奶奶身边,我会很快乐地说:是呢,奶奶,杏花儿在月光下格外得好看,这是为什么呢?
奶奶只管笑,瘪瘪的嘴儿抿着,脸上充满笑意,就是不回答。
奶奶生得美丽,不是当年,老年也美丽。爷爷看着奶奶,总是幸福地说,只有漂亮的女子,才能老出美丽的老太太呢。
那时爷爷还在世呢。我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就住在爷爷奶奶家里。
奶奶家是五间老屋,灰砖青瓦,古朴,素雅。屋顶的灰瓦好像鱼鳞一样密实,粼粼的样子如水里的微波,荡漾在溶溶的月光里。出出进进的人仿佛是水中的鱼儿,自由自在,生动着夜晚村庄的画面。
庭院里的一棵杏树,老得有了风骨,黢黑的老树皮,虬枝苍劲。还记得有人上门来专门买这棵树,说是要制作盆景、打制家具或是雕刻来用,不说做什么用,还尤可,一说出雕刻、打制的字眼儿,奶奶便钻心地疼呢,立刻拒绝。奶奶看着老杏树,半天哽咽,眼圈也红了,沉吟半晌,说:多少钱也不卖,不卖。
本来还在给来人泡茶的手也颤抖起来,心意迷乱了,说:对不住哈,你还是去别人家转转吧,我这里要忙了,午饭要做,猪也哼哼着要吃要喝了,羊咩咩叫,等着去吃草呢。
这是爷爷走后那一年的事。爷爷在世时,奶奶从来没有失态过。爷爷不在了,老杏树成了奶奶的依托。奶奶舍不得杏树受一点点的伤害,何况砍掉、卖掉,再雕刻呀打制呀的,那是万万不可能,也是使不得的。
爷爷奶奶感情很好的,他们风风雨雨相守相伴了五六十年。
那年奶奶十七,住在乡村里,奶奶家临街开着中医门诊。奶奶的父亲是位老中医,从医院退休回来,自家开了中医诊所。前村后庄的人都这里求药寻医,奶奶在药铺子里帮着打点,不是抓药就是熬药,整天守着一屋子的药,嗅着一缕缕的药香。或许这草药闻久了,人也熏染如仙了。来医病的人见了奶奶,谁见了谁夸赞,不是夸赞奶奶漂亮,就是夸赞奶奶勤快。这十里八乡都知道王庄中医诊所里有位美丽的姑娘,她乌溜溜的两条大辫子,眉目清秀,端庄可人,最是可爱之处,对人亲热,善良温和。
爷爷离奶奶家住着不远,相隔也就是七八里路。一日爷爷的爷爷突发疾病,爷爷到处请医生医治,总不见效。爷爷和爷爷的爹娘都急得团团转,爷爷的爹突然想起了王庄有家中医铺子,于是打发爷爷前去巡诊抓药。
不用说这坐在堂上给来人把脉医病的老者,就是奶奶的爹爹了。他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很仔细地询问着来医病的病人,把脉,伸舌细看面色,望闻问切般般样样无一疏漏,认真又仔细。
奶奶正在药铺子里前前后后忙忙碌着。她窈窕身段,碎花衣衫,长长的发辫,脸儿粉白,水汪汪一双大眼睛,纤细的十指。一手捏着称,一手取来草纸,草药,称好再捻起一条草纸绳儿一捆,动作麻利,干脆,爽快。看得来人一个个惊在哪里,大气不肯出,唯恐吹化了眼前的一副油彩图画。
爷爷第一眼看见奶奶,奶奶也看到了爷爷,四目相对,都有些惊讶呢,仿佛熟悉,又确实没有见过,似乎生疏,又真的感觉并不陌生。
二
不容错过,要赶紧去找媒人,说亲相亲定亲一路下来,爷爷奶奶被一根红线牵到了一起。
一顶花轿,奶奶被抬进了门。
爷爷家里一直在织布,每日里男耕女织,过着勤劳素朴百姓日子。
从此,奶奶一直抓药的柔嫩小手,干起了纺织营生。每天不是织机上咔嚓咔嚓织布,就是纺车前嘤嘤拧着纺车纺线儿。日积月累,笋管儿一样细嫩的手儿,很快磨出血泡,很快结痂,很快结成了茧子。
春天里,爷爷去赶集,架子车一推,上边一边是布匹,一边坐着奶奶。不是奶奶图安逸呐,因为奶奶裹了脚,三寸金莲儿,走路实在是艰难呐。那时的女子很少赶集上店的,都是在家里围着锅台老人孩子转的。然而,奶奶不同,她要亲自去集市上买布,要去联系客户,做好第一手宣传。
爷爷推着车子,见了熟人就打招呼,心里美滋滋的。集市不算远,十几里路,一直推下来,爷爷脸上冒出细细的汗珠儿。到了集市头上,奶奶先去给爷爷买上朝天锅,占好座位,招手让爷爷过来先吃,她去看着车子和布匹,再找摊位。
奶奶穿着红红的衣裤,大红的围巾和鞋子,一看就是新婚不久的小媳妇。远远地看,还是近近地瞧,都漂亮。惹得过路的人,走过去,又扭头再多看看,再看看。奶奶大方又美丽,眼光遇见看她的人,就笑笑,说:来赶集呀。叔呀婶子呀的从不慢待人的。
爷爷吃了饭,总是不忘再给奶奶买点,随身掏出水壶灌上点咸黏粥。这是给奶奶买的早餐,等回去时,还要去集上给我老奶奶老爷爷买上份肉馅包子、薄荷糖山楂苹果带回去的。
爷爷来到集市上,远远地看着奶奶在忙碌着。她虽穿着厚厚棉袄棉裤,但依旧姿态轻盈,忙前忙后。
等到爷爷来到跟前,奶奶早已找好了摊位,布匹也摆开了,正在招揽顾客:看看吧,过来看看哈,这是自家织机织出来的棉布,纯棉布呢,做汗衫做床单被子里袄里子都好呢,穿着舒适又吸汗,夏天耐热冬天保暖,又便宜又耐穿……
爷爷看着咧开嘴笑,心里暗想,俺媳妇还真是做生意的好帮手呢,行,真行。
很快大姑娘小媳妇大娘大婶子围了一大圈,问价钱的,问布匹材质的,再有外来的客户,想订购,运往外地的。奶奶的生意,真是红火呐。
三
那时候,已经开春了,天气暖和了。
卖完布匹,给老人买上吃的用的,再给家里添置点日用品。
爷爷问奶奶,你自己想要添置点什么?奶奶抿嘴一笑,摇摇头,说什么都不需要呢,钱不能乱花呀,留着过日子。爷爷就将钱递给了奶奶,奶奶掏出手巾千层包万层裹的,然后,回身,将包好的钱掖在衣襟里的布袋里。奶奶按了按,冲着爷爷一笑,美丽的脸上显出深深的小酒窝,心里甜蜜蜜的。
路过花木市场,集市就要散了。几个卖家在收拾着树苗花草,一边继续招揽这生意,大声喊着:谁要果树苗子,苹果、桃树、杏树齐全哈,再不买下集喽——
爷爷想买几棵果树栽在庭院里,奶奶说就买棵杏树吧。奶奶说杏树好呀,春天树上一层杏花,开得红红艳艳的,花落了,树上一层层小青杏,羞答答的小女孩似的,可爱,渐渐地发黄了,渐渐地一片金黄。杏儿,从绿绿的就能摘着吃,酸酸的用糖腌制一下,不仅解馋,还止咳呢。这杏一直能吃到黄了熟透了,甜着呢。
爷爷听了,来了兴致,那什么树不栽也得栽杏树。
听哈,我还没说完呢。吃完了,杏核也不要扔了,也能吃呢,而且杏核是一味药:止咳平喘又能润肠通便,还可以呀,护肤,爱漂亮的人越吃越漂亮呐。
爷爷开心地笑着:我竟然忘了,你老本行,开药铺子的,当然知道杏的药用价值,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呢。
奶奶听了脸一红,也笑起来。两片红云飞在奶奶脸上,越加的显得奶奶如桃花一样美丽端庄。爷爷又说,杏树杏树,就是幸福的树哟,一定要买,一定要栽上一棵的。
奶奶总也不忘买杏树的情景,更是不忘和爷爷栽杏树的情景。
爷爷要栽在门口,奶奶要栽在窗下,爷爷说回家老远就能看见杏树。两人争执不下,奶奶一噘嘴,挖土的铁锨一扔,回到织机旁,赌气去织起布来。织布机咔哒咔哒响着,奶奶边织边想窗下栽着杏树,做针线纺线一抬头,就能看见杏树,杏花香飘进来,沁人心脾。
想到这里,爷爷恰巧也追进来,说:干嘛非要栽在窗下呢,说个理由我就听你的。
夜晚,躺在床上一眼就能看见杏树,有杏花有月光时,心儿美呢。奶奶说着。
心儿美呢,什么意思?爷爷故意问。
奶奶羞答答低头,一缕流海垂到眼前,手儿抚弄着织机上的经纬织线,说:偏不说,猜去呗。
哈哈,不用猜,俺知道呢,就听你的,栽在窗下。爷爷悄悄在奶奶耳边说:告诉你哈,等我老了,先一步走了,就去求花神派来杏花仙子,在有月光的夜里的杏树上跳舞,让你开心哈。奶奶赶紧来捂爷爷的口,羞答答地说:不许胡说,也不许先我离开,不许呀……
奶奶还没说完,爷爷感觉有点造次了,急忙过来拉起奶奶的手走出去,一起栽树去了。
杏树真是不辜负奶奶期望,长势很好,它既抗涝又抗旱,而且抗寒,不怕冻,也不怕风,真是抗摔打。没用上几年,竟然开出花来,结出杏子来。那时候,已经有了我爹了,爹爹伸着两只小手,指着杏子,知道想要杏儿了。
奶奶摘下来,给了爹爹一颗,幼小的我爹,咬在嘴里,吃得咯咯直笑。然后呢,奶奶挨门挨户地给邻居去送。转摘下些青杏儿,给公婆腌制些,留着晚上咳嗽压压咳嗽。奶奶常说,有我爹的那年杏树结的果子最多,把杏枝都压弯了腰。
那时候,爷爷经常出去推销布匹,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回来,没几天又要出去奔忙。奶奶在家里照顾着老人带着孩子,还要管理小小的织布房,天天在织布房里不是织就是纺线,忙得不可开交。
奶奶想到这里,手轻轻捏我脸儿一下,微微笑着,说:玉儿呀,不用说,这是月光落在杏树上,牵着杏花在跳舞呢。
奶奶这大年纪了,不仅想象力丰富,还很浪漫呢。我心里想着,口里说:奶奶,你以为月光是个小仙子呀,还会跳舞?
嗯,是些小仙子。一定是你爷爷求月神派来的,落在杏树上和杏花儿,一起给我跳舞看,让我开心的。说着,奶奶又笑了,闪闪的,奶奶眼里有点点泪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