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哦嘘，哦嘘……
　　 绳富贵扎煞着两手，一边左一步一边右一步的，急头白脸地轰赶着那群因吃不着一粒粮食而拼命抢食的鸡鸭鹅们，一边在嘴里不停地骂着：“败家的娘们，没有生孩子的能事，连个端个粮食的能事也没有，端半簸箕苞米他妈的还能给端洒了一地！”一边又忙着用两手往起划搂那散落在院子当中的焦黄的苞米粒子。
　　 眼下已经入冬了，北方的天气已经冷起来了，绳富贵的两只手，已经冻得有些红肿了。可他还是不肯罢休，他要一粒不剩地把地上的苞米全捡起来，要不就糟蹋了。可他再怎么也抢不过快要饿疯了的鸡鸭鹅们，在这场激烈的苞米粒争夺战中，他必定是个失败者，有一部分洒落的苞米还是被鸡鸭鹅们以发报员点键盘般的速度收入囊中了。于是，绳富贵就心疼肝疼似的痛骂大老婆次梅，他刚才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是大老婆次梅把半簸箕苞米洒在地上的。
　　 这洒在院子当中的苞米，确实是绳富贵的大老婆次梅干的。她不是连端半簸箕粮食的能事都没有，竟然把它端洒了，她是故意倒在地上一些，让那些鸡鸭鹅们吃的。她太可怜那些鸡鸭鹅了，她更太讨厌绳富贵的抠门了。绳富贵一年一年的都不让喂这些禽畜们一点粮食，说给禽畜们喂粮食喂瞎了。人们常形容那些特别抠门的吝啬鬼说“又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绳富贵就是纯粹属于又要鸡们下蛋，又要鸡们不吃米的那种吝啬鬼。因此，次梅见人就说她家有个绳老抠。
　　 由于他老婆叫他绳老抠，三里五村的人自然就都大胆地叫了起来，长此以往，人们见面就叫他绳老抠。开始，谁叫他绳老抠他就跟谁急眼。后来，人们再叫他绳老抠，他就哎哎地答应着，默认了。而且每每他还会解释说：“虽然我爹妈给我起了一个‘富贵’的名字，可我到现在也没怎么富贵起来呀，我不抠咋整，不抠能富吗？”再后来，他还会理直气壮地给人们讲述一番抠的理论：“抠咋了？抠也不是偷，也不是抢，是吧？也不是做贼养汉子，也不砢碜人，是吧？抠咋啦，抠，证明是会过日子。哪一个有钱人不抠，哪一个有钱人随便拿钱财去往外边撒啦。那样别说没点家当，就是有多少家当，也架不住败祸呀。”
　　 人们每每听到他的这一番理论后，还真的被弄个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了。又后来，他还会把脖子扬得高高的对那些日子过得不如他的人主动出击：“你不抠哈，你怎么样了？你是房子比我多还是地比我多?你比我过得富啊？”每当这时，他的那张黑不参的脸上，便洋溢着一种自豪和自信，也常常把对方搡搭得哑口无言灰头土脸的。不仅如此，绳老抠还常常为自己的这个虽然不太雅致的绰号而暗暗窃喜，因为这老抠的名声给他免去了不少的麻烦，也可以说是带来了令他意想不到的安全感，这就是大家都知道他抠了以后，很少有人来找他求借了。绳老抠最怕的就是人家来向他借东西，哪怕是借一碗高粱米一棵大葱，哪怕是借水桶扁担用一次，他都心疼肝疼，都老大的不愿意。
　　 由于他自己也理直气壮地接受了绳老抠这个绰号，甚至以老抠自居起来，自此，他的绳富贵这个名字就渐渐被人们遗忘了。直闹得有一次上边来普查户口填表时，他自己竟然在姓名一栏里写上了“绳老抠”，结果，被在一边的小老婆碗花给纠正过来了。
　　 绳老抠的家产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他父亲是东北乡村的一个小地主，家中有8间房子，4间正房4间厢房，还有5垧地，还拴一挂大马车。在榆树屯算正儿八经的殷实人家。日本鬼子投降前，他的父母因日本鬼子搞“七三一”试验，致使鼠疫爆发相继染病去世了，只留下他这么一根独苗。因为绳老抠的大老婆次梅娶到家4年也没有生育，为了不使他们绳家断了烟火，他父母临死前就又给张罗了一门亲事，于是，绳老抠就有了小老婆碗花。可这小老婆进门眼瞅着又快2年了，还是没动静，绳老抠的心里很是着急。开始，他就一直埋怨大老婆次梅，急赖赖地骂她：“是个骡子是个废物，连个孩子都不能生。”娶了二房碗花以后，他满以为会很快给他生儿育女，结果二三年了还是没有生，他就又急赖赖骂二老婆碗花：“你怎么又是个骡子。”
　　 因为两房媳妇都没有给他生下一个孩子，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很强的东北乡下，绳老抠总觉得见人有些抬不起头来，甚至感到没脸见人。村里的一些爷们没事儿经常凑在一堆儿，蹲在墙根边晒太阳边打哈哈凑趣唠闲嗑的时候，绳老抠很少往那儿凑合。一次，人们又凑在一块，唠着唠着就唠到女人的身上。邻居黄驴子说：“人们都说女人的屁股大，一定生小子。你们说绳老抠的两个女人屁股都像扣了一口小锅似的，怎么什么都不生呢？”
　　 说这话时，正赶上绳老抠路过，他刚想低头走过去，被黄驴子拦住了，黄驴子连讽刺带挖苦地说：“我说绳老抠，你是不是该娶三房了？”
　　 绳老抠眨巴眨巴小眼睛，嗫嚅着说：“是得琢磨琢磨了，他妈的，娶了两头骡子。”
　　 邻居武二愣当场给抢白了一回：“我说你个绳老抠啊？怎么净是你的理呢，一个女人是骡子，又一个女人是骡子，你怎么不想一想你是不是骡子呢？我看八成你就是个骡子。你是老鸹落猪身上，净看着别人黑，看不着自己个儿黑。”
　　 原来，绳老抠还合计着，如果这两个女人都不生，就再娶一房，反正自己也娶得起，也养得起。可那次被武二愣骂了之后，他想这武二愣说的也可能是真的，可能就是自己成了骡子，果真是自己的事，那娶多少个女人不也是白扯蛋吗。此后，他就把嘴闭严了些，再不敢轻易到骂两个老婆没用了。他想，实在不生也没办法，但我必须把钱攒足，只要有了钱，就什么都好办了。
　　 为了攒钱，绳老抠决心从节省一粒粮食做起，他严厉警告两个老婆：“喂禽畜绝对不能喂粮食，有瘪谷和糠菜泔水就足够了，喂粮食就浪费了。”因此，他家的鸡鸭鹅和牛马都比别人家的瘦。村邻走到街上一看，就知道鸡群中那只鸡是绳老抠家的。人家的鸡夏天一个月能下二十五六个蛋，他家的鸡10个也下不上。绳老抠为攒鸡蛋卖钱，告诉家里人谁也不许吃，不仅长工捞不着吃，连两个老婆也捞不着吃。一次，大老婆次梅病了，一天了水米没进，小老婆碗花给她做一碗鸡蛋面，被绳老抠好一顿臭骂：“谁叫你打鸡蛋给她吃的，吃鸡蛋就能好病了？鸡蛋要是能治病，还要大夫干什么，还打针抓药干什么。那鸡蛋是攒着卖钱的。”此后，他把每天下的鸡蛋都要数上一遍。
　　 人家富农雇用的长工到了夏天忙铲忙蹚秋天忙割忙拉农活特别重的时候，不仅让长工们吃饱，而且还时不时的蒸些粘豆包、大馒头，甚至杀个猪宰个羊什么的，改善改善伙食，好让人们多出点力，把活干好。可绳老抠不然，他是不管活有多么累，能省就省。长工们常常抱怨饭菜太差了，他就对那些长工说：“你们不要老是挑吃挑喝挑肥拣瘦的。雇你就是来干活的，不是雇你们专门来吃饭的。吃饱就行了呗。再说了，我不也是和你们吃一样的吗，我也没有吃什么好的。我都能吃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吃。本来就是穷人，还他们的穷摆谱！”绳老抠说的也确实是真的，他为了节省，每天都跟长工吃一样的，目的就是为了堵住长工们的嘴。他规定一年四季只是过年过节才可以改善一下伙食，才可以蒸蒸馒头，做点鸡蛋炒葱、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之类的饭菜，而平时是不准见肉见蛋的，也不准做细粮。而长工们逢年过节就放几天假回自个的家了，因此，长工们一年在他家都吃不到一点肉星儿，吃不到一粒细粮。平时，他发现有的长工太能吃，干饭一顿能吃好几碗，太心疼了，就告诉做饭的，早晨中午做干的，到了晚上，一天的活干完了，就没有必要再吃干的了，就做稀的，做粥什么的。
　　 做饭的老师傅既为难又不满地说：“干一天活累死累活的，光喝稀的哪行？”
　　 绳老抠急赖赖地说：“怎么不行，屎壳郎歹鸡毛，楦起肚来就行了，反正晚上也不下地干活了。”
　　 一天晚饭，做饭的做少了，也是活太累了，长工们太饿了，做的苞米馇子粥不够吃了。绳老抠眼看着粥盆快见底了，而长工们正稀里呼隆喝的起劲，心想，如果再做一遍饭，又得下不少米，这时，趁大家不注意，他麻溜到厨房抄起勺子，舀了些盐倒进了粥盆，并快速地搅了几下。当人们再去盛粥吃时，发现这粥怎么突然咸得没法吃了，于是，人们一边骂着做饭的，一边撂下饭碗走了。
　　 因为他和长工们吃一样的，当然，他的两个老婆也就更不能例外了。其实，开始，绳老抠对老婆并不那么抠，他还是挺心疼老婆的，吃的穿的也时不时的让她们置办点。可自从他看到两个老婆都不能给他生孩子时起，他便改变了主意，连孩子都不能生的女人，还吃什么好的穿什么好的，冻不死饿不死就行了。因此，时间长了，不仅长工们骂他绳老抠，抠死鬼。连他的两个老婆也骂他绳老抠，抠死鬼。大老婆次梅对他的做法尤其不买帐。她觉得自己都30多岁了，连一个孩子都没有，跟绳老抠这么苦巴苦业省吃俭用地，何苦呢，省下来给谁呀，我才不那么傻呢。她明面不敢与绳老抠对着干，背地里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绳老抠一旦看见了，也只能骂几句，发发牢骚，也不敢把她怎么地。绳老抠虽然天天数鸡蛋，但他不能老是在家，他还要领着看着长工们干活，再说，他数也只能数筐里的鸡蛋，可每天鸡鸭鹅究竟下多少个蛋，他也没个数。于是，大老婆次梅就和小老婆碗花说：“趁老抠不在家，咱们两个炒鸡蛋吃。”于是，她们俩个隔三岔五地就炒鸡蛋吃，而且一点也不给绳老抠留，因为留了反而会挨一顿骂。
　　 小老婆碗花胆子小，生怕绳老抠发现骂她们甚至收拾她们。次梅说：“管它那个洋拉子倒上树呢，碗花，别听他的，也不要怕，只要你我一条心，就没事的。再说咱们家也没有别人。他不是抠吗，就叫他刻薄他自个儿去吧。”
　　 碗花听了次梅的话后，点点头说：“那我就听姐的。”
　　 自此，只要绳老抠不在家，两个人说改善就改善，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一个月总要改善好几次。唯独那个绳老抠一天天陪着长工们吃着缺油少肉的粗食淡饭。
　　
　　 二
　　 这一天吃过早饭，次梅把碗花叫到跟前说：“咱们俩今天中午包饺子吃，你说好不好？”
　　 “啊？”碗花吓得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然后，把头转向窗外，生怕这话被绳老抠听去。
　　 “你不用害怕，他已经走了，去乡里集上卖鸡蛋去了。这不又攒够100个了吗。”次梅气鼓鼓地说。次梅每每一提起这个话题就气不打一处来。
　　 “咱们俩要是不吃都快够300个了。”碗花轻声地说。
　　 “你可不能乱跟别人讲呀。”次梅立马警告她说。
　　 碗花立马用手捂着嘴，转头环顾一下四周，重重地点着头。
　　 乡里的集市离屯子有20多里路，来回怎么也得一小天。如果赶着自家的马车去，中午就可以回来了。可绳老抠每次上集都是走着去。大老婆次梅开始心疼他走路太远太累，劝他说：“你不会套上车去呀，这来回40多里地，折腾出点病，卖那点鸡蛋钱还不够药费的了。”
　　 谁知绳老抠不仅不领情，还摇摇头说：“套上自家的马车去，这一个来回，那马得多吃多少草料，再说，还得往车上多浇多少油。我还不知道坐车自在，你个不会过日子的败家玩艺儿，净出馊主意。”
　　 次梅本来为他着想，没成想还挨他一顿狗屁刺。于是次梅就说：“那你就走着去吧，反正家里活也不多，走着去就当锻炼身体了。”心里却说：“咋不累死你个好赖不知的老王八犊子。”
　　 小老婆碗花也曾建议他说：“找个伙计替你去卖呗，何苦自己去挨那个累。”
　　 绳老抠说：“这是关系到钱的事，怎么能让他们插手呢？你也太相信人了。老实说，就你和次梅最诚实，我最相信，你们俩之外，没有一个人能让我信得着。说话也不动个脑子，傻了吧唧的玩意儿，滚一边去。”碗花的一番好心好意，不仅被当成了驴肝肺，她还被绳老抠骂了一顿。
　　 其实，绳老抠自己认为他最信得着的两个人，这两个人也被他的抠门和无德给全都得罪光了，对他已经并不好了。绳老抠长得并不着人喜欢，他个头不算高，只有一米六七的样子，连个中等个也算不上，但是不属于矬不伦敦的半残废那种。他说别看自己个头矮了些，但是，自己志气大，要不信咱们就比试比试，看谁的日子过得更富。他的皮肤有些黝黑，虽然不是黑不溜秋掉进煤堆里找不出来的那种，但也像是整天洗不净脸似的。他说，别看自己人长的有点黑，但是咱的心不黑，咱不投机取巧，不偷懒耍滑，咱勤快。他的那双手也很有特点，就是短而粗，而且手指头比别人的短，只有一般人的三分之二那么长，那10个指头伸出来像10个小棒槌。他说，别看手小，但是能抓财。他的那双眼睛比较小，加上平时总爱眯缝着，像是老睡不醒的样子。他说，别看咱眼睛小些，可是，咱精神头够用，家里的东西看得严实，谁也别想占到咱的便宜。他的两个老婆所以嫁给他，没有一个是看上他这个人的长相了，而是听人家说这个绳老抠顶能过日子了，跟他不会缺吃少穿，才嫁过来的。可她们嫁过来后，才知道他不是会过日子的那种抠法，这抠法也就太邪乎了，家中有那么多房子和地，仓房里有那么多的粮食，为了节省，竟然不让家里人和长工们吃饱饭，这抠得连普通贫困人家的正常日子都赶不上了。这日子还过得有什么意思呢？她们都想到过要离开他，可这两个女子只是记得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的说法，况且又不是想离婚就能离得了的，就只好先凑合着过吧。于是就日渐离心离德。既然是离心离德了，也就不愿意再去跟他过那长工般的粗茶淡饭的日子，两个人背着绳老抠，该吃好的两个人就一起就吃好的，该找乐子两个人就各自找自己的乐子，据说次梅和碗花两个人都有一个相好的村邻，绳老抠不在家或者带领长工外出干活的时候，她们就和相好的私下约会，而且两个人互相放哨望风，互相掩盖着遮挡着，村子里很多人都知道了，只是绳老抠还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