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旧时光】难忘消暑竹床阵(散文)
“后街小巷暑难当,有女开门卧竹床。花梦模糊蝴蝶乱,阮郎误认作刘郎。”这是清代诗人叶调元所著《汉口竹枝词》中的第七十七首,诗句生动地将汉口女人夏夜里露宿竹床,抵御酷暑的情景刻画得活灵活现,让人在空调营造出的舒适消暑环境中,对渐渐消失的竹床阵充满念想。
一
竹床,顾名思义,就是用竹子做成的的床。旧时,一般用于纳凉。那时的篾匠一般会挑选较为成熟的楠竹为材料,借助不同粗细的竹管,应用竹家具制作的烘弯、钻孔、榫接、打竹钉等方法组合而成,其形状主要有方形、长方形。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因楠竹清凉、透气、幽香,制成的竹床与肌肤接触,如大理石般凉爽,浸润至骨髓。一到夏天,它就与蒲扇茶壶结伴,成为长江中下游城乡居民消暑的标配。
竹床,从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早在唐朝,白居易就曾在《村居寄张殷衡》中写道:“药铫夜倾残酒暖,竹床寒取旧毡铺”;同样是唐朝文学家的韩愈在《韶州题秀禅师房》也写道:“桥夹水松行百步,竹床莞席到僧家。暂拳一手支头卧,还把鱼竿下钓沙。”可见,竹床,很早就是一件寻常家什。
新做的竹床是青色的,需要用水浸泡,年份长的竹床,经过汗水的浸润和多年的清洗,慢慢地变成了古铜色。有些家庭,没有纯竹制竹床,就用木头做床架,中间铺上竹条。有的人家,干脆把竹席铺在木板上当做竹床,虽然简陋,仍能感受到竹子的清凉舒适。既可解热消暑,又方便携带,经久耐用。
村口那棵香樟树下,地势平坦开阔,透着一丝丝凉风,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家家户户就把竹床抢先搬过去,十几张竹床把空地排得满满当当。没有“抢占”到地盘的人家,大人们收工后就在自家门前洒水降温,然后摆上竹床。很多时候,大人回家顾不上做饭,第一件事就是用水把竹床浇透,一盆水盆水地浇,浸湿,然后靠在墙边晾着。傍晚时分,村湾里摆满了竹床。
扇不离手成为竹床阵的另一特色,扇子以蒲扇为主,大小形状各异,偶尔也可以看到一些年轻人手持折扇或者团扇。竹床下则是各色各样的凉鞋拖鞋。
伴随蒲扇送出清凉夏风,还有连绵不绝的古老传说和传奇故事。每一个竹床阵似乎自然而然配备了几个会讲故事的人。一把把蒲扇在拍打摇动,一个个古今中外天南海北的奇闻轶事在传输。爷爷奶奶们讲完了八仙过海七仙女白蛇等民间故事,就在搜肠刮肚时,村湾里来了两个外省人,这两个外省人吹拉弹唱都很在行,四大名著更是讲得绘声绘色。生产队对他们十分关照,不让他们干重体力活,安排他们照看瓜田。我们这帮十多岁的小伢,有事没事就缠着他们来竹床阵讲故事,《三国演义》里的张飞关羽,《水浒传》里的武松李逵,《西游记》里的悟空八戒,连同《说岳全传》《杨家将》《封神演义》《七侠五义》里各位英雄好汉和神通就在这样的故事会进入我们的脑海。对料事如神的诸葛亮、精忠报国的岳飞、忠义满门的杨家将、仗义行侠的林冲、神通广大的姜子牙,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曾想,一棵棵善良的种子就在竹床阵中播撒,一个个古典文学梦想就在竹床阵中萌芽。
二
古往今来,能够把一张张竹床摆成一个个长达数里的长阵,壮观到令人唏嘘,并成为一个民间习俗的,恐怕非武汉莫属。
1980年代初期,我到武汉上学,才算真正见识了武汉城区的竹床阵。乡下那稀稀落落的竹床阵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大一那年暑假,叔叔要我去他家作客。婶娘打趣地说,你是尖子生大学生,你要好好地给你妹妹(堂妹)过点脉(点拨的意思)。于是,婶娘给我分派了两项任务:白天辅导堂妹做作业,傍晚搬竹床占位子。叔叔家住武昌德胜桥,是武昌古城的一条老街,是武昌老城区的地标。位于中山路积玉桥到中华路粮道街之间,婉转不过千米,是武昌古城里烟火气最浓的地方,也是武昌北城最繁华的商业区。
白天,我与堂妹一边玩耍,一边做作业;傍晚,则与堂妹一起抬竹床抢地盘。说“抢”实则有戏谑的成分,街坊邻居,熟人熟面,摆放竹床的位置,早已形成默契,心中自有一条红线,轻易不会逾越。即使偶有占用,也会事先有商有量,和和气气。巷子正对着绚丽伟岸的黄鹤楼,充满古朴的历史韵味。
婶娘下班回家,顾不上烧火做饭,带我们在房前屋后洒水、清扫、抹竹床。做好饭后,在竹床上铺上塑料桌布,把干饭、稀饭和各种菜肴有序摆开,叔叔回家后,一家人有滋有味吃着晚餐。偶尔,遇上个别端着饭碗串门的街坊,叔叔婶娘热情邀请他品尝菜肴。吃完饭后,叔叔打来两桶凉水,放进西瓜、香瓜,静等夜幕和凉风。
每家每户的竹床,一溜摆开。连连绵绵上千米,看得到头看不见尾,场面的确震撼人心。“暑天无君子”,左邻右舍关系融洽,相互信任和依赖,丝毫不设防。男人赤膊短裤,女人一件汗衫短裤,大家床挨床、铺连铺,丝毫没有不矜持和尴尬之感。
竹床阵里气氛融洽活跃,人们或坐或躺,打扑克、下棋、听收音机、讲故事,靠近路灯的地方还有人借着灯光看书看报。大家三三两两地在竹床上谈天说地,聊着各种奇闻轶事。小伢们则在竹床间追逐嬉闹,从这张竹床跳到那张竹床,发现那家有人讲故事,就一窝蜂跑过去,把讲故事者团团围住,听着那些离奇的故事,神情比听课还专注。女人们则手不离扇,蒲扇、折扇、檀香扇应有尽有,宝妈手中必定是羽毛扇,扇出的风轻柔,驱蚊又不伤孩子。
谈笑间,夜已转深,喧闹了半夜的竹床阵,终于归于平静,人们逐渐进入梦乡。万籁俱寂中,间或,伴有拍打蚊子的声音,男人的鼾声和婴儿的啼哭声。这一切,最终都化为满街的熟睡声。
三
在课业负担不算繁重的年代,暑假作业或多或少还是会有一些。所以,竹床阵边有时会多出几把小椅子。小伢们会拿出作业本,像模像样地做作业。我的数学老师是一个裴姓武汉下放知青,他虽然不到20岁,对教书很上心,工作兢兢业业,布置的暑假作业,除课本上的习题之外,还有他自拟的刁钻难题,新学年开学,他会一个一个地认真检查,没有完成作业的,不准进教室,他以这样“严苛”的方式逼迫着往我们这些乡下孩子肚子里灌着“墨水”。
竹床阵还是说事拉理的地方。几个竹床靠在一起,田里怎么种怎么收怎么灌怎么排,那家办喜事姑爷舅佬位子没排对,那家孩子不受管教做了错事,都会“搬”到这里评说,我们也在这些是是非非的评说中增长了许多社会知识,明白了许多生活常理。
孩子们在竹床上难得躺下,总是一窝蜂似地聚在一起,说举水河脱“条胯”打鼓泅的乐趣,说到安仁湖摸鱼的兴奋,说爬树捉知了的刺激,说横骑老牛渡河的那份惬意……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一转眼,秋风来了,一阵秋雨把炎热的夏天浇了个透湿。不知不觉,夏天走到了尽头。天凉了,忙碌了一个夏天的竹床也该歇歇了!
进入21世纪后,电扇空调成为家用电器,竹床慢慢地退出了历史舞台,武汉人再也不用在街头巷尾摆竹床阵对抗暑热了。人们不仅告别了一个时代,也告别了一种传统的消暑习俗。
竹床、竹床阵,如今重拾是追忆。浸染了斑驳过往的竹床,收藏了岁月的痕迹,给予的清凉与温情滋养了我们的懵懂年代。竹杆、竹条、竹檩、竹钉都镌刻着时代的印记,也带走了我的青葱岁月,想到这里,心中一阵怅然……
几年前,武汉园博园开始举办一年一度“汉口里竹床文化节”,邀请居民免费纳凉。周边的街坊,近水楼台,组团打卡,慢悠悠散几圈步后,坐在竹床边摇着蒲扇乘凉咵天,吃老武汉的小吃,跟着80年代金曲蹦迪,看露天电影,听汉味脱口秀……玩法天天不重样。古香古色的青砖黛瓦,古庙、戏台、小桥流水竹林人家,深深的巷子,绕去绕来,每一个走进巷子里的人,情不自禁地会去回味武汉当年的那些流金岁月。
我也慕名前去体验了一把,300张竹床,整齐有序地像列兵排列着,又像一幕幕往事在每个人心间悠悠升腾。只是,如今“摆”出来的“竹床阵”,多了一些喧哗,少了一份宁静,更少了一份“纯真”。男人们似乎都变得文明了,只有极少数老爹爹们还是赤膊短裤,青壮年都穿着得体的汗衫背心。大妈们倒是比较放得开,闲坐一团,傍若无人,有说有笑。很难见到小伢躺在竹床上入睡,奶奶们倒是陪着摇着蒲扇,摇摇晃晃中,仿佛回到了自己曾经跻身竹床阵的旧日时光里。年轻人多数低着头,在他们的眼睛里,只有刷不尽的网络世界,却不曾品味重现竹床阵的真正意义。
我是一个怀旧的人,喜欢品味一些留存记忆深处的情愫。此刻,我坐在竹床上,慢慢感受它历经沧桑岁月的洗礼,仍然保留着那透着清香的凉爽和美好的气息。我在想,时光不能倒流,往事只能回味,繁华淹没了竹床阵的一席之地,幕天席地,联榻而眠的时光不可能完整再现!它再也不能静静地依偎夏夜,与天地悄悄对话,与星空呢喃细语了。但,这样一场“竹床文化节”,把曾经在好几代武汉人中盛行的这一街头风俗展现出来,何尝不是一场文化传承与回归,何尝不是一种情怀与担当!对那些念旧的人们,又何尝不是一种回味与慰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