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旧时光】偷吃蔓红薯(散文)
这是二哥亲身经历,他亲口跟我讲述的一件事,有点离奇,有点害怕,有点感伤。
蔓红薯,是种薯,用于来年繁衍后代,也叫白薯吊子,有的地方叫麦茬白薯,晚茬白薯。一般在6月份栽种,这时节,气温不冷不热,白薯秧子长势旺盛,营养充足,找那些粗壮的白薯蔓子,截下两虎口长的一节,栽在垄背上,浇水锄草,到秋后,就收获种薯了。一个生产小队,栽上两亩,产出四五百斤,就够次年育秧用了。
我们老家,对于旋花科虎番薯这种植物,不管红瓤白瓤黄瓤,都叫白薯。如果再细分,也只是在白薯前边加上颜色,比如红瓤白薯,黄瓤白薯。管种薯,专门叫蔓红薯,我想一则是说它是由薯蔓子衍生出来的,二则是和其它白薯区别开来,叫人们引起重视,不要当食品对待。蔓红薯,大拇指粗细,一拃左右长,水分足,种眼多。其实也很好吃,甜脆汁浓,一咬一节,特别上口,就是不让吃,不敢吃。它是白薯的命根子,同玉米、小麦种子一样,也是人的命根子,吃了,有负罪感。
白薯面,半年粮。
鸡屁眼,是银行。
半趟街,是老光棍堂......
流传的这段顺口溜,第一句就说白薯,足见蔓红薯的重要。
二哥去偷吃的,就是这蔓红薯。
一入冬,要将蔓红薯入地窖,为了保持水分,为了不被冻伤,也许也为了不被人们偷吃,它们要在深深的地窖里度过漫长的一冬。储存蔓红薯的窖,一般挖在田野里,两丈左右深,内径不过半米,上下一般粗细,只可容一人上下,窖壁四周,从上到下,挖很多很密的坑窝,用于上下窖的人蹬用,窖底,将四周开挖成半人高的存放洞,就是几百斤蔓红薯过冬的地方。整个薯窖,象极一个倒过来的巨型漏斗。这薯窖是专用的,挖成后,连用几年。
二哥,就是去这样的窖里,偷吃蔓红薯。
是1959年腊月的一个黑夜,老牛吼叫般的西北风,打在破旧的窗棂上,毛糙纸发出呼哒呼哒的响声。晚上喝了两碗能照进月亮的稀粥,尿过两回,二哥肚子咕咕叫唤,饿得再也睡不着了。二哥住在西屋,他侦察到东屋的父母已经熟睡,悄悄拉开堂屋门插,看左右没人,就迈着猫步,溜向了庄北,直奔薯窖,这时是凌晨2点。
父亲,对我们管得特别严,他说过,知道我们有小偷小摸的行为,非打断我们的狗腿不可!二哥的腿,长得也并不结实,他只是正长身体,饭量大,长期吃不饱。那时,正闹大饥荒,为了填充肚皮,树皮树叶都被掠光,田头地脑的草根野菜,也象被剃了头一样,被白灰煮过的白薯秧子、玉米骨头,到处拌脚,一时间,好象什么都成了吃的,事实上,什么吃的也不好找。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当肚子里肠胃老闹,一个馍馍、一块白薯,就关乎一条生命的时候,斯文就失去了尊严,公德也打了折扣,人的胆子,自然大起来。
二哥就属于这种情况。一缕弯月,挂在还有二哥体温的平房上边,夜空墨蓝墨蓝。二哥蹑手蹑脚来到窖口,眼睛逐渐适应了黑夜,看到窖口是被几捆玉米秸子盖着的,就伸手要抱玉米秸,咦?二哥不由心跳加速,不对呀,玉米秸捆有人动了,有几捆散乱地堆在窖口旁边,窖口露出来一半,黑黝黝的一个洞。莫非有人下去了?二哥想着,就屏住呼吸,趴在窖口往下看,果然,一股淡淡的煤油味道闯入鼻孔,一抹微微的亮光在窖底闪烁,还有细细的摩挲蔓红薯的声音传上来。
二哥生性胆大,有人在先下了窖,又给他壮了胆,这样一折腾,他的肚子更饿了,偏偏这时又有摩挲蔓红薯的声音传来,他的双脚,简直是由肚子指挥了,他挠挠脑袋,稍作思考,就两手按住窖口,双腿撑住窖壁,摸索、寻找着窖壁两旁的坑窝,下窖了。
这是极其危险的行为,一则,口小窖深天黑,看不到坑窝,要靠两脚寻找,然后手脚配合,一脚一窝,一脚一倒地往下溜,手脚稍有不慎,踩空打滑,就会直接掉下去,不死也残;二则,窖底的存放洞,长年不通风,蔓红薯进行呼吸,大量消耗氧气,呼出二氧化碳,如果不用灯火验证,人到下边,会在不知不觉中窒息身亡。二哥个儿小身轻,不至于掉下,但他不懂呼吸的原理,他没带油灯。人窒息在白薯窖的案例,每年都有。
底下的人,显然听到了窖口的声音,灯灭了,声音也停了;二哥已经下到了一半儿,心里敲着小鼓,真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这样夜黑风高的冬夜,不见一人的野地,两丈深的白薯窖,做着心虚的行当,已经下去的,怕是抓贼的下来了,堵个正着;正在下着的,怕底下设好机关,正守株待兔,伺机捉拿。
二哥感觉距离窖底越来越近,蔓红薯的甜味已经撞向鼻孔。
“谁?干什么的?”底下的人终于说话了,声音是颤抖的。
“你是谁?在这干什么?”听着声音耳熟,二哥心里踏实了一半。
都是鸡鸣狗盗,都在装正人君子,如俗语所说,豁子嘴吹(读崔)灯,谁(读随,下同)也甭说(读梭)谁。
“是虎头呀,饿的吧?”先下去的人说,释然了。
“是我,你是狗子三哥呀,没事吧?”二哥说,放松了。
这就都明白了。两个偷蔓红薯的,不谋而合,邂逅相逢在“作案”现场。
眼前这个被称作狗子三哥的,是我们一个小队的,本家,就住我家东面对门,隔三个门口,自然姓赵,20来岁,大名不便披露,平时,庄下人都叫他哈巴狗子,我们叫他狗子三哥,他不瘸不拐,腿也不圈儿,也不会逢迎,为什么叫哈巴狗子,没人能够说清。他家人丁不旺,三代单传,到了他这儿,父亲早年在天津铁路打苦工,累得吐血而死,母亲改嫁,没了音讯,是他的寡妇奶奶泥里水里,将他从三岁一天天带到今天。如今,奶奶已经70多岁了,浑身是病,十几年里,奶奶孙子相依为命,艰难度日。
他的奶奶特别喜欢小孩,二哥也叫她奶奶,总去他家。因为奶奶经常把自己吃的白薯馍馍给二哥,叫二哥回家偷着吃。二哥并不知道,他吃了,奶奶就没得吃了。
狗子三哥又把灯点着了,才看清,存放洞内里的一圈儿,全是蔓红薯,码放得整整齐齐,细长的个儿,紫红的皮,水灵灵,香甜味。狗子三哥穿着一件小大棉衣,双排扣,列宁服,宽大的领子往外翻着,袖口处露了棉花。狗子三哥看二哥,穿着个小棉袄,土猴一般,就给二哥抹撒着头上的土。二哥等不得了,早伸手抓起几个蔓红薯,就往嘴塞。
谁知狗子三哥一把摁住二哥的手,夺过蔓红薯,送回原处,说:“千万别动这堆上的,这是入冬时,我和队长一起入窖,一块块摆放的,为了防偷,都留了记号,动一点就知道,查出来,要关小屋的!”说着,狗子三哥从他那列宁服的里兜,掏出两根,递给二哥。二哥嘎嘣嘎嘣咀嚼起来。
“那你?”二哥看出狗子三哥一块蔓红薯也没吃,疑惑地问。
“摆好后多出10个,我就趁队长不注意,把它们放在了边上,我拿的是这几个。”狗子三哥又从兜里掏出三块,给了二哥,拽起二哥说:“你装兜回去吃吧,咱们赶紧上去!”
“你也没吃啊,下来干什么?”二哥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嘴里没闲着。
“上去我和你说,你先上!”狗子三哥不由分说,把二哥拽起来,推到中间上口处。就一个在上边,一个在下边,先后上窖了。
把玉米秸放回原位,堵好窖口,狗子三哥拉着二哥的手,就快速离开了窖口,没上大路,从野地里绕着往村里走。
狗子三哥告诉二哥,奶奶病了,是吃那种烂白薯秧子,坏了肚子,连续屙稀,好汉子搁不住三泡稀,何况70多岁的老人,奶奶一下子起不来炕了。夜里,她示意我靠近她,对着我的耳朵说:“奶奶不、不中了,阎王爷、爷在叫我、叫我,可我不愿、不愿当个饿死、死鬼,要是能、能吃、吃上块白薯,走向、向那边,多好、好哇!”她紧紧攥着我的手,好像让我拽住她,停止死亡的脚步。
这怎么办啊,我无法面对奶奶那求生的眼神。我想起了奶奶的一生,想起了这几块蔓红薯,这是让奶拒绝死亡的唯一希望,才冒着被社员唾骂的风险,来到薯窖。我知道这是伤天害理的,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冲老天发誓,我一块儿没吃,我只是想拿回几块,给奶奶蒸了吃了,万一能救回她的命呢!我的奶奶太苦了,我不能眼看着她......狗子三哥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原来是这样,二哥懵了,赶紧把手中还没吃下肚那块蔓红薯递给狗子三哥,狗子三哥摸了摸这块蔓红薯,已经有了二哥的体温,放到嘴边,但又毅然决然地拿开,说:“我不能吃,队里的一员,我吃了,心里过不去这道砍。你都吃了吧,你还小,咱们谁也别说出去,你以后,再也别去了窖里了!”
二哥使劲点着头,攥着那块蔓红薯,但没再往嘴里放。
月亮从房顶向西边移动了不少,他们提前分了手。二哥悄悄溜回家,还好父母没醒,就又悄悄睡着了,不多时,他觉得肚子还饿,就朦朦胧胧溜出家门,又下了薯窖,大口吃起蔓红薯,正香甜,民兵排长带着队长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不由分说,就五花大绑......他惊出一身冷汗,醒了,屁股后边,连响了几下,睡意全无了。这时是凌晨4点。
让二哥想不到的是,挨到天亮,二门突然“咚咚咚”响了几下,父亲开门,狗子三哥惊慌进来了,说奶奶咽气了。狗子三哥跟父亲说了几句话,就跑到西屋来找二哥,从列宁服里掏出五块蒸熟的蔓红薯,递给二哥,说:“我到家后,奶奶正在捯气,我赶紧蒸熟这几块蔓红薯,端给奶奶,但奶奶已经停止了呼吸,右手伸在炕沿上,接什么东西的样子。她是在闻着蔓红薯的味道走的,可一块没有吃到!就都给你吃了吧!”。狗子三哥说完,背过脸去,撒腿跑出西屋,
十一岁的二哥眼圈红了,他把这几块蔓红薯藏起来,追着狗子三哥,来到奶奶身旁,哇哇地大哭起来!
补充一下,当河里的残冰开始消融,万物开始萌动的惊蛰时节,蔓红薯就被从地窖里请出来,转移到白薯炕上,烧火加热,培育秧子。白薯炕,是很讲究的。一般选在没有水的坑边沿,底下掏灶烧火,上边搭炕育秧。薯炕是两米多宽、四五米长的一个土槽,里边铺上沙子,蔓红薯,就埋在沙子里。上边搭上棚子,夜间盖上,白天打开,蔓红薯,就在这柔软、温暖的土炕里发芽、拱土,半个月的时间,就长出一炕炕白薯秧子,密密实实、油汪碧绿,选择粗壮的拨出,捆上,就运地里,正式栽白薯了。按照既定的垄距株距,小垄单行,浇水抹秧。不多日子,单细的白薯秧子,就滋蔓生长,连成绿汪汪的一片,秧子底下,白薯由小到大,悄悄地生长起来。秋后下霜,秧子一黑,就大块大块地收白薯了。这是白薯生长的一个轮回。烤、蒸,切干儿,磨面贴饼子、扒拉汤,上了人们的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