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涯】桃之夭夭 在河之东(散文)
我第一次见到猕猴桃的感觉,是稀奇的。
那时候我在城里读高中。一学年结束后,大家彼此有了同学情。一位来自河东的女同学临放暑假时很自豪地承诺:等秋季开学我给你们带猕猴桃。
什么是猕猴桃?我问。她说,那是我们河东才有的一种水果。
这个县以嘉陵江为界,以东的叫河东,土地肥沃,水源充足,瓜果飘香,特产很多。以西的土地贫瘠,山高沟深,十年九旱,是为河西。当年父辈形容河东人的傲娇:你看他翘得像东河的船。
而描写河西歌谣则是:点儿低,到河西,红薯叶子两筲箕。
跟河东相比,河西在水果方面确实没有值得夸耀的地方。拿我们家来讲,就是菜园田坎上自由生长出来的一棵野李子树,树上结得李子。仅有李子。
我已知道河东水果出产丰富,柑橘,雪梨,都是河东产的。那时雪梨已为这个县在外面挣了一个名片:雪梨之乡。一座雪梨山就是我们作为学生的素质教育基地。
但我完全不知道河东还有猕猴桃。猕猴桃是怎样的一种存在,是长在树上的,还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女同学说,猕猴桃就自然地生长在山里的猕猴桃藤儿上,因为是猕猴吃的同时果子像猕猴,所以叫猕猴桃。到了秋天大家都可以上山采摘呀——那时候猕猴桃就熟了。她的母亲会在秋天摘好多猕猴桃果回来放在坛子里,捂在缸子里等她回去享用呢。
我的眼前便有这么一个画面:河东的大山里,云雾缭绕半山腰。大家背着小背篓,趁猕猴不注意,快速地采摘本属于它们的果子。等猕猴到来,果子已经没了,它们已经进入了当地村民的口腹,或者背篓。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在我偶读《诗经》中名为《苌楚》的小诗中,惊喜地发现,诗中对于“苌楚”的注释,就是猕猴桃的别称。原来这颗我没有见过的果子早就充满古意,并以文字的形式存在了几千年。在水份充足的低洼地,藤蔓延伸出沃沃枝叶,野生野长,无拘无束,毫无牵挂,自由洒脱,似乎给懵懂少年的未来指引了一种可能的方向。
暑假结束,女同学果然就带了一袋子猕猴桃来。它其貌不扬,浑身被毛,深褐色,确实像极了猕猴的头。果子捏起来硬硬的,同学说待得软了才吃。遂将猕猴桃放回箱底等待时间的加持。她每天学习之余检视一遍,捏一捏,软了就捡出来热情地招呼身边的同学吃一颗。特地教我们从果蒂那头一绺一绺地撕开毛皮。里面的果肉是柔软的绿色,入口凉丝丝,酸甜甜。里面很多黑籽像黑芝麻,排列有序,牙齿一动,嚼得轻响。
离开家乡多年我再次回到家乡,车子路过滨江路,一个大大的醒目的雕塑映入眼帘,圆圆的一面,像是某种水果的切片,中间的红色果肉让雕塑远远看上去像一面太阳。同行的人说,这是红心猕猴桃的雕塑。
原来这些年猕猴桃走出深山,桃摇身一变,褪去毛绒绒的衣服,皮肤光滑地从山谷来到了田间,绿心变成了红心,与雪梨一起成了这个县的另一张水果名片——红心猕猴桃。
后来得知,是县农科所的工作人员,从河东的九龙山发现了带有红心果肉的猕猴桃株,多次嫁接培育优化,终于成功种出红心猕猴桃果。县里亲切地将红心猕猴桃命名为“红心果”,宣传部门组织地方音乐人才为“红心果”谱曲作词传唱,其中有句歌词就是“红心果儿满山坡”。
那时候我才知道,河东有难得的紫色富硒土,最适合红心猕猴桃生长。大家都说,当年红军浴血奋战,这片革命的土地浸透了将士们的血液所以成了紫色。后来紫色土里长出了红心果,又来造福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紫色土壤赋予它们最全面的营养价值,得到海内外市场的青睐,其身价蹭蹭往上窜。
一时间,河东人家家户户都种上了红心猕猴桃,依托得天独厚的土壤、合适的海拔、宽阔的地势和充足的水源,将楼房前后都平整出来,挖了深壕沟,垒砌了土台,种上猕猴桃苗。再栽上水泥桩,绑了铁丝,綳了黑色胶线。猕猴桃苗经过松土施肥精心照料,藤蔓向阳而生,一天天一年年,将黑色的胶线缠绕满满当当。
如此一来,夏天猕猴桃藤架上铺满宽阔墨绿的叶子,风一吹过,哗啦啦响;秋天叶子枯下去,露出藤上一颗颗甜香的猕猴桃果;冬天叶子落尽,果子采完,猕猴桃藤露出蜿蜒曲折的婀娜样子,让画家路过都立即要驻足作画,认为它们是很好入画的藤本植物。
我偶然因事去河东,正碰见河东老乡们正好将小小的猕猴桃果全部套了纸袋,以预防病虫害损坏果实。一幅硕大的宣传画正对人的视线,内容是一卷欧元挂在猕猴桃果的位置,显示出一颗猕猴桃在海外的价值。茂密的藤蔓下辛勤劳作的河东人,正将汗水心甘情愿地洒进紫色土地,将希望的目光投向头顶生长的果子们。
我二舅作为一个水果经销商,每到红心果成熟的时节,就要去河东收购猕猴桃。二舅每到一处果园,果农们就跟他聊一回生意经,谈一阵果子长势,并热情地拉他去喝茶吃饭歇脚。热情的河东人,其情感就像他们种植的水果,甜润热情,让我想起当年的那位女同学。
看二舅收购猕猴桃的过程,我又深刻体悟到变化二字,未来总是令人难以预知。就像猕猴桃没有想到从深山老林的单生孤长,来到平原大坝成片成规模的种植。就像当年成绩优秀却高考晕堂发誓复读再次高考晕堂与大学失之交臂的二舅,已经从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蜕变成说话高声大气做事果断谨慎的中年水果商。
可能是耳濡目染,河东的猕猴桃产业也移植到了河西。照着河东的种植方式,河西在几处整理土地开辟了大型猕猴桃果园,收成也还不错。此外还有小打小闹的单家独户的种植。
父母就在河东亲戚的影响下聊发种猕猴桃的雄心,在门前的土地上拔壕子、竖水泥桩、扯黑胶线,兴致勃勃地种上几十棵猕猴桃苗,小具规模。看到清风拂过猕猴桃园,我总想起《诗经》中那首《苌楚》的诗,想苌楚机缘巧合落户我家,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
三年后的第一次挂果,我们的小猕猴桃园获得丰收,销售了几百斤果子,令我们很是雀跃。只是好景不长,去年园子被暴雨冲刷淹没,十来株猕猴桃劫后余生。父母惋惜痛惜,最后决定不再补种,把余下的猕猴桃养好,自己吃,解解馋罢了。
现在猕猴桃已经融入到这个县的人的生活习惯中。每年猕猴桃成熟的季节,在外地工作的人,不管来自河东还是河西,都要从家乡购买猕猴桃带到身边,有的还成为猕猴桃宣传员销售员,在各个自媒体渠道进行宣传和销售。
我这个河西人也不例外,不仅养成了吃猕猴桃的习惯,而且还试着帮二舅推销。有时想,如果再见到那位河东的女同学,我将会与她咂摸当年猕猴桃的滋味,告诉她:你拿给我们吃的猕猴桃,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