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鞋子的故事(散文)
一
上世纪初,一场黑死病席卷了东北大地。我们村子一位闯关东的汉子偷跑回关内老家,惹得我们村子一个月死去了20多口,我的太爷爷当年仅20多岁,也死于这场瘟疫,留下三个年幼不谙世事孩子,其中就有我的爷爷。
我年轻的祖母带着三个孩子常住娘家。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太爷爷的哥哥,我的大太爷爷赶集路过那个村子,看到了三个孩子光着脚在满是冰碴的井台上打水,冻得瑟瑟发抖,止住脚步,眼泪止不住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后来,他把孩子们带回家,给他们衣服鞋子穿,给他们饭吃,把他们养大……
我的父亲年轻时入伍当的是铁道兵,凿涵洞,筑桥梁,是铁铮铮的汉子。相比之下,他们缺少鲜亮的军装和挺拔的军姿,有的只是石头,灰尘,风镐和号子声,他和他的战友们用火热的青春浇筑成祖国最初的运输大动脉。他们脚下穿的是胶鞋,走的是锋利的石子路,干的是苦力,流的是血汗,但他们是没有任何怨言。他们唱的是《铁道兵志在四方》的调子:“背上了那个行装扛起了枪,雄壮的那个队伍浩浩荡荡……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父亲向来节俭,把部队上有限的津贴节省下来,邮寄给奶奶补贴家用,养活下面7个弟弟妹妹。脚下的鞋子露脚趾了,自己找来针线补一补,鞋帮开了圈,用约束带补一圈。最后硬是节约出几双解放鞋,寄给了家里光脚的弟弟们。
那年月流行定亲的家属往部队送温暖活动。母亲是大队的骨干,和父亲也早定了亲,就和奶奶一起踏上了部队探亲慰问之旅。
带什么礼物送给未婚夫让母亲伤透了脑筋。送绣着戏水鸳鸯的红罗帕是属于江南水乡的浪漫,送书籍属于小资们的情调,农村长大的母亲讲究实在,就亲手纳了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带给父亲。鞋是普通的黑帮白底,但纳的鞋底针脚不是简单的一字横排,而是费时费力的十字疙瘩底。它们就像无数的连心锁,牢牢抓住两个年轻人的心。父亲当时的环境根本不适合穿这种鞋,就珍藏起来。后来,这双鞋的主人穿上它,打扮一新去迎娶他心爱的姑娘。
我小时候开始穿的都是妈妈纳的千层底,到现在我还记得母亲打袼褙、纳鞋底的情形。母亲的五尺黑柜里有一个破布包,里面都是平时积攒的布头和下脚料,薄的厚的,什么形状和颜色的都有。母亲先打一碗面糊糊做浆子,然后就在吃饭的小炕桌上一层破布一层浆子地打起袼褙来。待晾干后,噗地一声揭起,再比照鞋样给一家老小剪出鞋底。由于姥姥去世早,大姨远嫁,二姨孩子多,母亲除了给我们一家纳鞋底,还要兼顾爷爷奶奶,姥爷,小舅,小姨和二姨家孩子的纳鞋底的活计。我记得当时家里有一本红色塑料皮的中草药的厚书,母亲用它来夹着每个人的鞋样,边上注着每个人的名字。
“天不知道,地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这是一个谜语,谜底是鞋底露眼了。小孩子淘气,鞋子容易坏,脚也长得快。夜晚,风吹过窗棂纸,发出沙沙的声音。在豆大的暗淡的煤油灯照耀下,总有一个忽长忽短的影子映在窗上,那是母亲在忙着劳作。每每回忆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我的眼前总是浮现这样一个清晰的镜头:母亲左手拿着鞋底,戴着顶针的右手在鞋底上用锥子每扎几行针眼后,总是习惯性地在头上抹一下。这个记忆大概来自那时候总担心针尖会扎伤母亲的头皮。
二
慢慢地,我大了些,进入小学阶段,塑料制品以它的新颖廉价快速走进了人们的生活。人们不再局限于家做的千层底布鞋,开始享受现代化带来的便捷,我也拥有了一双双塑料鞋。
塑料鞋只适合夏季穿,旱地,雨天都适用,穿着简单舒服。只是我们村里有一个“峪”字,沟沟坎坎特别多,如果是雨天,上坡下岗脚底板容易打滑,弄不好就会把鞋带子扭折了。不过大人们总有办法,剪一块没用的塑料条,用烧红的炉钩子烫化,把鞋带再粘上。就像我们身上摞着的补丁,鞋子也是可以打补丁的。
小学三年级学校运动会要求运动员都要穿白球鞋,我回家也没说清楚,母亲买回来的是一双兰色球鞋,没办法,我用粉笔把它涂成白色,那比赛跑的成绩不怎么样,但一步一个脚印我记得请。这也是我拥有的第一双运动鞋。
后来,泡沫拖鞋开始流行,我们这给它起了一个更接地气的名字叫做——趿拉板。这玩儿意穿着既舒服又便宜,打在脚后跟上还会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很快在大街小巷,男女老少间流行开了,人们无论下地干活还是赶集上店,都喜欢穿着简便的拖鞋。若是小孩子不听话,抄起拖鞋打屁股也更方便,声音也更清脆。特别记得我那时候暑假走街串巷卖冰棍儿,穿的也是拖鞋,频繁上下自行车也不用担心飞出去,只要稍微用大脚趾勾着点就行了。
我拥有的第一双皮鞋是上高中前。村里一位娘家在秦皇岛的婶子从鞋厂清理了一大批库存回来,在村子里卖。她对母亲说,你儿子要进县城上学了,总得体面些吧,来一双吧。母亲犹豫了很久终于买了这双鞋,我清楚记得花了20元。上高中第一天,我把鞋油打了一遍又一遍,美美地穿上骑车去学校报到。可这双鞋我穿着并不舒服,可能是这批鞋积压太久,鞋面的皮子非常僵硬,虽然打了鞋油也没使它变得柔软。一天下来,卡得我两个脚后跟都脱了皮,渗了出血,脚面上也各压出了两道红印。勉强支撑到回家周,就宁可穿破鞋也不穿它了。我到现在对皮鞋都不感冒,一个原因是脚肥,另一个就是有这个心理阴影。
上世纪90年代,各种洋垃圾开始进入中国。西方发达国家把成船的旧电子产品、旧塑料制品、纸制品,甚至有毒的工业废料统统运到中国,通过我们廉价的劳动力进行回收,污染着我们的水源、土地、空气,威胁着人民生命健康的安全。
普通老百姓接触最多应该的是国外淘汰的旧服装鞋帽,那个年代穿一身二手名牌衣服出门,对有些人来说是件值得炫耀的事儿。我们村里一位长期赶集卖服装的小贩,从塘沽港口倒腾回一批旧的衣物,据说是不能挑,论斤称来的。买回来后他老婆在家一件件抖落开,把衣服清洗熨烫,鞋子塑形、打油,赶集卖,也在村里面卖。衣服花花绿绿,看起来质量好,非常时尚,价格也便宜,生意竟异常火爆。听母亲和别人议论:这些洋垃圾连个补丁都没有,会不会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你看那件领子开那么低,羞死了,怎么能穿出门?还有这个就是牛仔裤吧,膝盖都漏洞了,这外国也有穷人……母亲这回没图便宜,可能她真的怕是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吧,心里膈应。
村里的有一个青年,人长得英俊,但就是天生大小耳,娶不上媳妇儿。后来他留起了长发,中分头三七开,盖住了有缺陷的小耳朵。在我村小贩那里制备了一身“洋装”,西服上衣口袋还插上一只钢笔,把三接头的洋皮鞋擦得锃亮,还特意把皮鞋后跟钉了铁掌,走起路来咔咔作响。据说后来他就是靠着这身装束去相亲,用咔咔作响的皮鞋声敲开了那位少女的心扉,竟不在意他大小耳的毛病。
来北京跑业务后,我很长时间比较注意形象,梳背头,穿西服,打领带,皮鞋锃亮,希望给客户留下好点的印象。也买过一些名牌皮鞋,但只要一回到家就喜欢脱掉,换回方便的运动鞋或者拖鞋。
到现在,我更很少买鞋,牌子就更不讲究了,儿子淘汰下来的鞋子我都穿不完。往往平时穿得非常随意,只有出门见客户才稍微收拾一下。这大概是我的性格使然,不太讲究虚伪的规则,喜欢随性而为。俗话说,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最知道。没外人时候,我都是让脚以最舒服的方式待着。
母亲虽然早就不给我们纳千层底的布鞋了,但那些年依然坚持做一些鞋垫给我,上面往往绣着几朵小花,也会有“平安”两个字。这让我的人生步子迈得更加稳健。
三
前几天在小区溜达,恰好见到几位平时在楼下转悠,捡废品的老阿姨围着一个小伙子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我这人好热闹,凑过去一看才知道,原来老阿姨们手里提着各种旧鞋子正和小贩讨价还价。闲聊中得知,不仅这些被三四元钱卖掉的旧鞋子,还有楼口写着回收旧衣物的铁皮柜子里收的旧衣物,它们被挑挑拣拣后,最终的归宿大部分是流向了非洲市场。这是30年前的翻版,只是这回起点和终点发生了逆转。
我有一次刷视频,刷到非洲的“萨普”文化,觉得很新奇。那些宁愿老婆孩子饿肚皮的萨普人,不管家里有多穷,哪怕贷款,也要置备几身二手名牌行头。他们号称是格调与优雅的代言人,经常在人多的地方举行活动,迈出摇曳多姿的舞步,每走三五步还要做出拍打一下皮鞋上的动作,有时还会不顾司机的鸣笛在马路中间自我封印。令人好笑也令人慨叹,那是一种孔乙己式的精神胜利法吧,是对生活前景彻底无望生出的自我嘲弄吧!
感谢我们的伟大的祖国,伟大的党,带领我们在短短的几十年取得了经济上的伟大成绩,把我们快速带离那个被当成垃圾处理厂,产品倾销地的年代。
不难想象,跳“萨普”的舞者会不会是我们或者我们的后代!
穿一双合脚的鞋子,走在这个时代,是多么幸运的事。为了一双鞋子,我们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和艰难,不能忘记我们曾赤脚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