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孤独的守夜人——土地的声音(散文)
一
冬天,临近黄昏。我独自一个人回到风岭村。犹如多少年我独自外出再回到故乡一样,那个竹林下的老屋,一下子把我拥进了怀里。
夜里,我躺在婆婆留下的老式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屋里昏暗的灯光,映照着石头砌成的墙壁,斑斑点点的条石上,隐约能看见錾子留下的痕迹,像岁月的牙印,一条条地诉说着老屋的前世今生。
窗外也许正下着霜。尽管冬夜很静,然而远远地似乎有一些捉摸不透的声音:起初像鸟儿扑打着翅子,又像老人在相互交谈;有人在匆忙地赶着路,直奔竹林下的老屋来。后来分明听见一片落叶的声响,细弱得像一阵呼吸。也许,有一片经不住寒霜侵扰的竹叶依依不舍地掉落下来。它老了,在寒霜的威逼下,不得不离开高高的竹枝,坠到土地上。生命总是来源于土地,而归于土地,所以那片竹叶找到了归属。人也一样,总跟随着土地而走,没有土地,人就是飘浮的。
二
许多年前,大概只有十几岁的光景,我穿着一双母亲做的新布鞋,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风岭村。从此以后,这一片红土地就被我轻易地抛在了脑后。
我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奔波,把自己隐入车流和人群之中。我踩着人家的脚印向前奔跑。前面人海茫茫,车来车往,拥挤不堪,阻挡了我的视线,于是我常常迷失在别人奔跑的方向里,站在十字街口,像一缕不知所措的风。多年以后,城市里积攒的岁月,把沧桑全部倾倒在我的头发上,然后写满了我的额头——我在人家的城市里渐渐地老去。
此时,在寒冷的黑夜里,我静静地躺在这片土地中的一张老式木床上,屏住呼吸,从静寂的心底倾听土地里的声音——那些城市里的过往,都被寒霜里细微的声音带走了,带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也许,我会像这张木床一样,最终腐烂在这片土地上,然后变成木屑,变成灰。如此正好,我的一切便融在了土地里,生命就此安然而踏实。
这是一片怎样的土地啊!春天的时候,那些蓬松的红泥土,冒出一阵阵雾气,整个山村都被泥土清新的味道笼罩;夏天的时候,红土地上一片葱绿,千万种虫子白天黑夜绕着村子鸣叫;秋天来临,田野山坡一片金黄,人们在欢歌笑语里谈论着一年的收成;即使到了冬天,像这样的冷夜,它也没有失去生命力,它把万物紧紧地包裹在土地的深处,用厚实的怀抱温暖着风岭村里的一切生命,凭任地面上寒风吹雪。
野草,是土地的孩子,在风岭村里每一条通往田地的小路上生根发芽,然后蔓延,铺满小路,任由牛羊踩踏,或者被农人铲除。它们总是任性地活着,直到在秋风中变黄,枯萎凋零,可它们从来不死,春天,又继续着生命的往还。
几条狗冲出村子,径直地跑向田野,它们在麦田和油菜地里撒欢。风儿吹动它们背上的皮毛,翻滚着绒毛浪花,它们像竞逐者一样,尾巴翘得老高,仿佛以此宣告,它们也是土地的主人。
爷爷和父亲每天扛着锄头,从晨光中走向田野,他们的脚踩进红土地里,留下深深的足印。然后把希望和汗水一粒一粒地种在泥土里。夕阳西下,他们披着晚霞回到竹林下的老屋,抖落衣衫上的土沫,如同抖落夕阳,整个老屋出现一片温煦的光芒……
今夜,我守着风岭村的夜,看它渐渐地深沉下去,内心一直涌动着情感的波浪。有一丝微白的光从木格窗子透进来,轻飘飘地像一层白雾——也许是某一片霜被风吹了进来,似乎有一阵寒气,或者是风带进来一丝月光,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四周开始变得越发静寂,除了那些微弱的声响,我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时而缓慢,时而急促。那声音仿佛从土地深处迸发出来,低沉喑哑,像呐喊,又似乎是无奈的叹息。
它的呐喊声已经有些沙哑了。
也许,它已经老得不行了,就像黄昏时,我在村口遇见的老单身汉王四。
三
现在的风岭村萧条得有些瘆人。
我走进村口的时候,除了遇见一条孤独的老狗,它低着头,佝偻着背,夹着尾巴,看也不看我一眼,就悄悄地消失在村口一片橘子树林里去了。
王四呆呆地坐在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苦楝树下。冬天的黄昏,太阳下山特别地早,只留下一抹淡淡的残光,从光秃秃的树丫上投射下来,照在王四瘦小的身体上。
他用呆滞的眼光乜了我一眼,似曾相识,却又恍惚迷惑。我走上前去,死死地望着他好一阵,那张瘦削的脸上全是皱纹,面皮黑黄,就像灶房上挂着的老腊肉一般;眼睛眯成了一条窄窄的缝隙,眼屎堆在眼角,看上去,像是刚从土地里爬出来似的。他被我看得似乎有些惊慌,缓缓地低下了头,却似乎又在记忆里搜寻,但总也叫不出我的名字。
“大爷,我是勇娃儿!当年与你一起守夜的那个勇娃儿,你还记得到我不?”我抬高了声调对他说。
“哦,你回来啦。”他抬起头来,再次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但还是打声招呼,那声音仿佛从地里冒出来一样低沉。
“我老了,现在住敬老院,今天回来看看我的‘生基’(人死前给自己修的坟)修好没有。”他兀自介绍着自己,然后又低下头去,再不说一句话。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也许一个真正的乡下人,在垂暮的年纪里,除了能惦记着死后的那一堆土坟,什么希望也不会留下来。
现在的风岭村,人越来越少,而山坡上的坟,却越来越多。有些坟已经长满了山草,有些坟却刚刚立起墓碑。那些长满野草的红土地,现在也许只会埋人——过去的人,未来的人。我在惊悚中蓦然明白一个道理:红土地之所以如此坚实肥沃,那是一代代凤岭人的骨肉支撑和滋养的。
红土地里,现在很少能听见耕种的声音,朝夕之间,也看不到劳作的人影。只有风吹过去,满山野草会发出阵阵“沙沙”的声响,似乎在为风岭村消失的历史叹息。
我突然想,如果我老了,也会在这片红土地里刨一个与我身子大小差不多的坑,然后静静地躺下去。我并不像王四那样,需要把自己的坟修得有模有样,我的体面从我离开风岭村那天起,就已经丢掉了。我不需要盖什么泥土,更不需要墓碑,蚂蚁和虫豸会把我的身体埋葬;也许,几只老狗把我的骨头叼起,抛来抛去。那样的话,我会继续走遍风岭村里的田野山洼。野草很快会填满埋葬我的那个坑,我最后的血肉,也成为红土地的祭品,贡献给这片红土地。它们一定会记住我的名字。
四
在红土地上,女人是男人的梦,让男人活得有奔头。
我想,许多年以后,等谷子老了,她同样会回到这里来,然后把自己也埋进这片红土里。
我已经记不得谷子家的老屋了,那片竹林下,只剩下一片残存的砖瓦——我曾经去那里看过,残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红土和蒿草。我走近时,蒿草忽然摇摆起来,一只野鸡扑扑地飞了出去,落在不远一丛竹林深处,留下“嘎-嘎”的两声啼叫。
谷子有长长的马尾辫子,像熟透了的谷穗摇摆,白里透红的脸蛋总是那样鲜亮和诱人。她的花格的衣服里包裹着高高突起的胸脯,在每一次抖动后,总是像幽灵一样落在我青春的梦里,纠缠我彻夜不眠。一场一场的梦,把我从青春骗到了中年,然后奔向老年。也许我最终会把梦也带进土地里,和砂粒混合在一起——就像父亲说的一样,每一粒泥土,就是一个梦。我的梦需要自己去完成或者消灭掉,人死了梦就没有了。这让我对死居然有一种欣喜的渴望!
我坚信,谷子的梦不会留在这片土地里。她离开这片红土地的时候,没有向任何人告别,也没有向我说一声再见。她走得很彻底,连梦都带走了,带给了别的人。人,也许就是被一场一场的梦给折腾死的。谷子终会死在人家的梦里,远离这一片红土地。也许,我会比谷子死得更早。那时候她即使回到这片土地里,也找不到我的坟。她从埋葬我身体的泥土上踩过,我能听见她的脚步声就满足了。那时候,也许我的生命和野草一样被唤醒。当我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并不是谷子,而是另外的一个女人。
是这个女人说要陪伴着我走完余生,所以,我把自己后来的梦交给了她,被她全部带走了。
五
现在,我就睡在这一片长满野草的红土地的一间老屋里,守着昏暗的灯光。
我想把所有的梦全留在这片土地上,并倾听土地的喃喃自语。在这样的一个冬季,一夜的寒霜会把野草全部冻死,埋葬在泥土里的骨头开始变得更加坚硬和冰冷,但我却毫无寒意。
我躺着,躺在红土地的肌肤上。倾听土地里发出的一声叹息:像一个忘记摘掉的橘子,最终掉落下来的声音;像两个老去的人,从土地里爬出来,重新絮絮叨叨地诉说风岭村的过往旧事。那些细弱的声音,连同寒霜一起被风吹进我的梦里。
清晨,阳光初露,我从容地扛着一把锄头,背起一个背篓,从竹林下的老屋走向风岭村的田野……
2023年7月8日夜于金堂(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