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旧时光】耗子剩儿(散文)
耗子剩儿,是一个人的绰号,这个绰号,让人看了很不舒服,胆小的女生,甚至发瘆,但它确确实实是一个人的绰号。我们村50岁以上的人,都这样叫他,这个人,是我的本家兄弟,我们两个还挺要好。他现在,活得也好好的,家里人都挺幸福。
1976年7月8日,唐山大地震那天,我就住在他家。这是三间老平房,石头砌到窗台,上边土坯到顶,房顶砸焦子。我们家乡那儿,土质硬,大部分是平房,房顶上都晒上玉米啊高粱的,当一个小型晒场用,很少瓦房、草房那种出脊的尖房。那天,我就住在他家的西屋,如果不是在大地隆隆作响,房子左右摇晃的关键时刻,他最先醒来,大喊一声“地震了,快跑哇!”把我惊醒,迅速跑出已经倒了前沿的西屋,说不定,我早成了孤魂野鬼,没有机会在这里写他的事了。
大难不死,应该是耗子剩儿救了我。在地震发生前的半个月吧,我一个人住在我家那摇摇欲坠的老草房里,又热又黑,他找我去大坑游泳玩,看到我这么狼狈,就说:“这房子,说不定一阵风就吹倒了,把你砸个好歹的,我和谁下水摸鱼去?走,马上搬,到我家去住,我再找对门柱子,有伴!”说着,嘁喳嗄嚓,就把我的被褥卷起来,抱到他家。他家盖了新房,他的父母及兄妹们,搬到新房去住了,只他自己留在老房子。
地震的第一声巨响之后,我家草房就夷为平地了,我到家时看到,一尺多粗的房梁,正斜着俯冲下来,砸在我睡觉的那个炕头。
耗子剩儿这个绰号,牵着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就发生在这个平房里,东屋,只不过年代更很久远了些。这是特殊时期的一个悲痛故事,有些骇人听闻,让人后怕。我老想找他探个究竟,但有心里障碍,觉得这事,不大光彩,他不愿再提起这事,也就一直在心里挂着。不多日前,我回老家,想看看我在今年植树节那天栽的一棵白腊树长的怎么样了,可巧遇到他,就把车靠边,和他搭讪。
正是柱子家门口,他坐在一台挖沟机的驾驶室里,正突突地工作着,连杆翻动,铲斗收放,一大堆泥土堆起,旁边一个两米多深的坑。看到我,他冲我压压手,示意我等会。又挖几铲,就下来了,径直奔向我。才见他穿着一双高筒黑雨鞋,戴着个蓝色安全帽,光着膀子,额上是汗,鞋上是泥。另外一个人,下到坑里,用铁锹挖土。
“沟机是你的?”寒暄之后,我问。
“是,好几年了。”他用手抹了几下额头上的汗,说。
“这是啥工程?”我问。我知道,这几年,政府拨款,乡村振兴,改造环境,老家总有工程。
“小广场那边安装篮球筐子,我正干着。方才,这边二婶子找我,自来水管子漏了,没水吃了,我抓空就过来了。”他说的二婶子,70多了,老伴走了,就一个儿子,当兵提干,在外地,她一个人在家。
“你的钱不少挣啊!”我说。
“大队的活,镇里给,够过儿。二婶子这点事,还能要钱?”他笑着看我。
“烧油,这也有成本呀?”我说。用工程设备,挺贵的,按小时收费,这是行规。
“别人收不收,我不管,庄下人有事找我,我是不收;再说了,柱子咱们这么好,在外当兵,二婶子一个人,吃不上水了,弯着腰找到咱,要一百二百?柱子知道了,还不骂我?”他说。柱子,就是地震时,我们一块逃出他家西屋的那个伙伴,后来当兵上军校提干了。
农村土地承包后,他先赶马车,后买小四轮搞运输,现在农村工程不少,他又开上了工程机械。这是技术活,在农村,算是很会过日子的主儿,我为他高兴。
“听说,几十年来,你尽给大伙免费帮忙了,工儿是自家的,不算,设备耗油都是钱啊,日子怕长算,钱不少呢!”我说。
他突然拍了我一巴掌,把脑袋凑近我,神秘地说:“你不知我这条命是耗子给吃剩下的,然后地震又捡了一回!”说完诡秘地笑了,60多岁的老人,脸颊还红了一下。
没成想,他主动提起这事,我顺水推舟:“正好,我早想知道这事的细情,你和我说说吧!”
这时,二婶子端着一盘蟠桃出来了,直奔耗子剩儿,递给我们一人一个大桃儿。我也叫她二婶儿,赶紧打过招呼,打听柱子情况。
“唉,柱子不在家,我这点事啊,这么多年,全是你这个兄弟帮忙,我就不知怎么谢了!”二婶儿直了直她的腰,拍了耗子剩儿肩膀一下。
下坑查漏水的师傅道:“剩儿,没找到,还得往下挖!”
“好!”耗子剩儿答应着站起来,转头和我说:“晚上,咱哥俩喝两盅儿,我和你好好叨咕一下。”说完上了车,突突,沟机响起来。
村里有个叫丰收的小馆子,还有雅间,我们要了盘花生米、大葱拌豆片、一盘海杂鱼、一盘回锅肉,一瓶板城烧,喝上了。
月亮在窗棂上悬着,空调打来凉爽的风,他的话题,把我们带到了上世纪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
“压枕子,你记得压枕子什么样吧?”他先进入了主题。他说,一块旧蓝布,做两个小腿粗细的枕头,连起来,枕头里边应该装玉米或小米或乔麦皮或谷瘪子,但这东西,人还吃不到,就装的沙子,咱们大坑里沙子多的是,还沉。
那时他不到8个月,妈妈吃不到东西,也没有奶水给他吃,他每天能喝到的,就是半小碗不知什么面的糊糊,他的个头儿,小得如同一个大耗子。妈妈有的是活干,天天就把他压在这个压枕子下。他肚子饿,使劲蹬小腿,挣扎小胳膊,就更饿了,于是,睡,一会儿,又饿醒了,就哭,又蹬,他一个小小的人儿,占着东屋整个一座大炕,他饿了蹬,蹬着哭,蹬累了哭累了,就睡,压枕子不知何时,早让他蹬得七扭八歪,他的瘦小的身体,大部分裸露在外边。院里的大门、屋里的小门、窗户,都四敞大开着,他的稚嫩的哭声,在院里回荡,飘到街上,也没有人管他,不知道他爸他妈、两个哥哥、隔壁大妈大姐们,都干什么去了。
快到晌午的时候,一只耗子,用半天时间,把三个屋的上上下下都侦察遍了,竟没有找到一点可吃的东西,那么大的院子,也只有几畦秧苗,几根干巴葱,也不能吃。它终于发现的,是这么个大院子,这么三个大屋子,只有这么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家伙,在无助地哭闹、睡觉。它从柜底下几次探头,贼亮的小眼睛,往门口看了多次,确定安全,就一下子窜上了土炕,张开嘴,用那尖锐的牙齿,咬向他,咬向他的耳朵,殷红的鲜血,立时流到压枕子上。
“哇”地,他疼得大哭,声音从来没有过的大。耗子往旁边一闪,看他也没有别的动作,就又咬,耳朵、鼻子、手指、脚指、小狗鸡鸡,凡是带尖的器官,都是他啃噬的目标,有的好咬的地方,可恨的它还多咬几口,不多时,压枕子四处,全被鲜血染红。他“哇、啊、呀”地,哭得不断地变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呼吸也越来越微弱——他几乎晕过去了。
正午时分,父母回来了,心疼、后悔、后怕、咬牙切齿地痛骂耗子,找大夫止血、包扎,自不必说。
“你的妇女主任,就叫别人干吧,孩子成耗子剩儿了,总这样,还不让耗子吃了!”处理妥当,他爸和他妈说。
“想点别的办法吧!公社那百亩实验田,咋办?我可是写了保证书的!”他妈思忖了半天,说。
两口子对视了好长时间,没再言语。有什么办法呢?他爸是大队书记,他妈是妇女主任,正是多快好省大干快上的年代,每天有多少人,等着他们去组织,有多少活,等他们去干啊。两个大点的孩子没有人照看,就跟着他们下地。
耗子剩儿的绰号,由此传了出来。他属猪,耗子咬他这年,是鼠年。
“你那时,一点记忆还没有。”看他眼睛温润了,我中止了他的追忆。
“都是后来我爸我妈和我说的。”他说。
“没听说耗子吃肉啊,它怎么咬起人来了?”我说。
“挨饿时期,好多怪事都出来了!”他说。
“一晃,60多年过去了,好日子来得真不容易呀!”我说。
“是呀!珍惜眼下,来老兄,干一个!”他擦了一下眼睛。
“干!啪!”我们两个的杯子,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