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老兵(散文)
1953年7月27日,中朝代表团与所谓“联合国军”代表团在板门店签署了《朝鲜停战协定》。历时2年零9个月的抗美援朝战争,中国人民志愿军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终于打败了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赢得了胜利。
逢抗美援朝胜利70周年之际,一位志愿军老兵的音容形象,也在我的记忆深处,越来越清晰地呈现……
我打小就乐意看戏,这也是老爸给惯出来的,他们单位逢年过节总发戏票。
1960年冬的一天,我放学回家还没进穿堂,就听到有人在唱《铡美案》的包公戏。拉开门一看,就见一个高大魁梧,头戴两个帽耳朵有圆窟窿眼儿,草黄色棉军帽的中年人,正站在炕上动情地唱,
“欺君王、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
杀妻灭嗣良心丧,逼死韩琪在庙堂。将状纸押至在了某的大堂上,咬定了牙关为哪桩!”
啊呀,他声若洪钟,唱得字正腔圆。纯粹的裘派花脸味儿,要不是带了一点儿嘶哑,那真就“盖帽儿”了,我都忍不住要给他叫好了!
再仰脸细瞅,黑红的脸庞上,剑眉星目,炯炯有神。唱毕,抿了抿嘴唇,让人立马感觉到有一种气昂昂的硬气和霸气。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从朝鲜回来不久,当志愿军的三姨父,一个阳刚气满满,硬铮铮的中年汉子。
不几天我就发现,他痴迷包公戏,性格当中好像也融入了包公的那种有责任有担当的元素。也许是惺惺惜惺惺,他与我老爸有着共同的契合点。赞赏我老爸的人品,还又同乡同庚,“连襟”两个很能聊到一块儿。
1938年2月,侵华日军占领了胶东半岛。小鬼子穷凶极恶,汉奸为虎作伥。刚刚18岁的三姨父就是在这一年,冒着腥风血雨的白色恐怖,成了中共地下党员。为能保护乡亲,支援八路军抗日,他与那些魔鬼和汉奸巧计周旋,扮了与《平原游击队》里吴老贵一样的角色。
年已82岁的表姐,至今还清楚记得,那些打鬼子的岁月,当时她们家的下屋里,堆着的一个个被称为“铁疙瘩”的地雷,和经常来找她爹的穿军装的八路军,还有着便服,腰里别着枪的游击队的人。
抗战胜利,为捍卫解放区胜利果实。1947年三姨父又当了人民解放军,随部队参加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一路南下追歼国民党反动派,打到了福建厦门。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他又打起背包随部队迅疾北上东北,成为志愿军一员,入朝鲜作战了。
自古忠孝难以两全。三姨父辞别了老母,撂下了小家,义无反顾地去践行好男儿当报效国家的雄心壮志,可苦了已经有了仨闺女的三姨。胶东老辈子的人当时还很传统保守,裹着小脚的妇女,要是抛头露面,人前人后地赶集下地,总会有人指指点点。可丈夫从军数年未归,三姨又天性要强,她顾不得这些,像男人一样,扛起了这个家。
老妈说起来,一次赶五天一个的大集,通用的十六两一斤的老秤,出了几两几钱的零头儿,卖货的拿起算盘扒拉,还没扒拉出结果的时候,三姨已经脱口而出。等算盘珠子定了位,一看,分毫不差!卖货的惊讶,老天爷,这老娘们儿的脑子太神了!自此以后,村里那些说她不守妇道的老爷们儿,都乖乖地闭上了嘴。
1958年,抗美援朝志愿军回国了。本来三姨父可以留在城市工作,但他始终挂念着老婆孩子,于是选择回胶东农村与三姨过晨昏相守男耕女织的生活。
飞惯了的鸥鸟,作了蓬间雀,骨子里与生俱来的“良禽择木而栖”的不安分基因,却始终还在蠢蠢欲动。当兵的四海为家的豪迈,渴望给老婆孩子谋求一个相对更满意些的生活环境的意念,更一直没有泯灭。
终于,在经历了十年动乱之初,饱尝了人言鬼语,黑白颠倒不公平的际遇,1970年,在家乡撤村迁户,兴建水库的时候,他毅然选择背井离乡,携家带口闯了关东黑龙江。先是在双城,后又到阿城,再后在宾县落了脚。
还记得刚来黑龙江第一站,双城的红光公社时,老爸给他淘腾了不少安家立户的盆盆罐罐和过日子少不了的东西。本来想让他耐住性子稍等几天,看有没有去红光公社的车,顺路搭脚儿给他带过去,可他非缠着老爸给他弄来了一台废手推车架子。到底是当兵的出身,啥都难不倒他,三下两下一鼓捣,又配上了俩轱辘,就成了跟新的差不多一样了。把那些东西往车上一装,带上老爸预备的“气管子”,拉着手推车义无反顾就开始了部队式的急行军!
百华里之遥,已年过半百之躯。等拉到了落脚的屯子,他的双腿全肿了,一摁一个坑儿,他真的不再年轻了!
人到老了,才越发地懂得,能压垮一个人的重负,往往并不是物质,而是那种更残酷的精神层面的摧压,甚至有可能成为压死骆驼那最后一根稻草!
就是在那个阶级斗争年年、月月、天天讲的年代,小舅家的表弟“选飞”体检,成功过关,但在政审外调社会关系时,却偏偏出了问题。谁都没有想到,竟出在了这个抗战时期的老共产党员、老革命的三姨父身上!
造反派掌权的村革委会给搞外调政审的出具了,其三姑父曾在抗战时期当过伪村长的证明材料。
那一次的事儿我终生难忘。三姨父那天从小舅家回来,就一直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坐在屋子外的穿堂门口,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夜已经很深了,也不开灯。
沉沉黑暗中,就那么像一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在小板凳上坐着。黑云压城城欲摧,重霾笼心心愈悲。只有当烟袋锅儿里燃着的旱烟,被吸入时发出若闪若无香头儿似的微光,才还能显示着他的存在。
老爸劝他,他闷着头,从烟荷包里下意识掏着烟丝,既不言语,也不肯回屋睡觉。对三姨父的崇敬,也使我格外关心起他的状态。我已经能猜得出,他无法面对表弟那失望哀怨,甚至如芒刺背的眼神儿。他真的无法做出一句解释,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该如何澄清。
他说明天就要回去了,老妈特意用肉票买了肉,要给他包顿饺子。他把吊着的已经空瘪了的烟荷包往烟袋杆儿上一缠,抿了抿嘴,挽了挽袖子,在脸盆里洗了把手说,“我来吧!”拿起菜刀就歃起肉馅儿来。可算是开了眼!他把五花肉片了片,平整一下,就切起了那种不切透的花刀,然后翻过来再切……三下五除二,“好了!”俩字一出,菜刀一撂,就齐活儿完事儿了!再看菜板上,那细细的小颗粒肉碎,简直可以跟机器搅得相比,真是神了。
“三姨父,你太了不起了!”我夸赞的话脱口而出。
“你三姨父在朝鲜当过炊事兵,噢,还是司务长。”老妈在旁边补充了一句。
“是吗?”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点点头,“战场上包饺子,慢了可不行!不一定哪一下炮弹就打过来了!”
“三姨父,你别那么不开心,那事儿也不怨你。”我瞅准机会也想劝劝。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我倒没啥,就是把孩子的前途生生给祸害了,把当飞行员的梦给体蹬了,对不起人家呀!”他的那双因为睡不好觉已经发锈的眼睛,一瞬间竟有点儿湿了。
“别再往心里去啦!”老妈接上了话茬。
“这能怪你吗?咱小兄弟也能理解,怎么遇上了这种蜷着舌根不说人话的东西,把当年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打小鬼子的事儿,整个儿给颠倒了!不用窝囊,早晚会还咱清白的!”
“她小姨,你不用劝我,这一辈子,我经的多,见的也多,也够本儿了。打过鬼子,打过老蒋,又跟美国兵过了招儿,还能全须全尾,胳膊腿儿囫囫囵囵地回来,想一想那么多留在朝鲜,再也回不了家的战友,我这点儿事儿算个啥!”
他抿了一下嘴唇,虽然又露出那股子不服气的劲儿,但我还是看到他眼睛里,瞬间闪出了亮亮的东西。
“就是不应该呀,不应该耽误了人家孩子这一辈子的前程啊,我,我……”声音一下子低沉了。
我凝视着他的脸,像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三姨父,你左边的耳垂儿,怎么缺了一块儿?”
“哦,就是刚进朝鲜的那年,我们九个战友一条船,从吉林过江。一眨巴眼儿的工夫都不到,那八个就倒下了。我当时好像听到有人喊,刚一扭头,子弹就嗖地一下,擦着耳朵过去了,要是没有那一扭头,你也就看不见我了!唉,战场上这样的事儿太多了,不提啦!”说到这儿,他扬起头,又是那么抿了抿嘴唇,不服气地撂出一句,“我就不信,国家能忘了我们这些从死人堆儿里爬出来的老兵!”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我至今还能想起当时他说这句话的神情。
只是人非草木,那以后他日显苍老,甚至是衰老了。听大表姐来信,刚刚就要摸到又一个世纪的大门时,那双端过枪,握过刀,端过行军锅的大手,却未能如愿地,无力地垂了下来。病榻最后的弥留时光,还不忘告诉身边的儿女,“今天的日子来得不容易呀,天总有晴的时候,国家也肯定会好起来的,你们得好好珍惜,好好努力呀!“69岁就因癌去世了。用表姐在信里的话,俺爹从哈尔滨回来,精神头儿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就是窝囊地说不出,憋闷出癌的!
幸运的是,严冬过后,春天才是真正的主人!拨乱反正,政通人和,他的理想,他的期待,在儿孙这下两代人身上应验了,实现了,得到了延展,完美体现了。
虎父无犬子。大表姐当年因三姨父所谓的历史问题,携妹远闯大西北的南疆大漠,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某团团领导的岗位上退了休。大表弟由宾县去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缘,从坎土曼刨起,汗珠子摔八瓣儿干起,退休前也升至兵团的师一级领导。那几个孙子辈儿的,北京的,烟台的,秦皇岛的,上海的,新疆的,几乎个个都有建树,成了国家的栋梁之材。
三姨父真的可以瞑目了!
他更没有说错,祖国没有忘记老兵!2020年10月,在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代表党中央、国务院和中央军委,向那所有健在的中国人民志愿军老战士、老同志、伤残荣誉军人,向当年支援抗美援朝战争的全国各族人民特别是参战支前人员,向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属、军属,都致以了最诚挚的问候。
抗美援朝忆老兵,一想起他们,如三姨父一样,胸怀一腔赤诚,一世忠勇的老兵们,没有能够等到再亲身体验这一共和国历史,所给予他们这一殊荣的时刻,心里还是感觉到了难以名状的酸楚怅然,和深深的痛憾。于是,只能以这些略显沉重的文字,来寄托这永远也不能释怀的思念。
“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唯愿九泉之下,那一个个对祖国和人民,忠诚不渝的老兵,矢志不二的英魂,能够得到些许慰藉,也能感沐到中华大地的春风万里。
(2023年7月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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