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那些年,开在我隔壁的店(散文)
一
琦投资酒店和股票失败,多年积蓄如水东流,房子也抵押给了银行。几经考虑,决定开一家店,做名烟名酒,他昔年做过,有经验。他要我辞职,说我每天朝九晚五太辛苦,看店轻松些,还可自己做饭吃,对身体有益,我同意了。
那些天四处找店面,终于在徐厝找到一家,二层楼,楼上有厨房和房间,可住人,做饭也方便。右边是一家汉堡店,一面墙壁凸出少许,遮掩部分店面,使得此店不惹人注意,但转让费和租金相对便宜。因资金紧张,为省钱,决定租下此店。与女店主和房东几番杀价,砍去数千,签下合约。
装修,进货,摆货。开业那天,搞了一个简单的仪式,花篮摆满门口,亲戚朋友前来捧场,一天下来,脸笑得发酸,泡茶泡得手软。
开店的日子,感受到开店的不易,尤其是左边相邻的那家店,数次易主,让我五味杂陈,给心灵以强烈冲击力。
隔壁店很小,二十平米左右,仅一层,卖千层饼,塞满了案板、炉子、煤气灶之类,凌乱得很。一块木板隔出一个五平米的空间作为房间,店主夫妻带两个小孩——一儿一女,一个五岁,一个三岁,睡在此间。还有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是店主的亲戚,请来帮忙,就睡在洗手间,晚上铺上一张小小的折叠床,白天卷起,塞入床底。
店主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忠厚而朴实。他的妻子是典型的闽南女人,很瘦,皮肤黝黑,很严肃,不爱说活,也不爱笑,大概是生活太沉重了,笑不出来。
他们每天凌晨四点开始忙碌,揉面,做饼,煎饼,磨豆浆。粘稠的油烟味在清晨的空气里晃荡着,隐约也钻进我的店,睡梦里都是千层饼的香。下午也做,附近工厂的工人会买来做晚餐。所以早晚他们很忙。
忙的时候夫妻根本无暇照顾孩子。两个孩子也没有送去幼儿园,就窝在门口玩,坐在地上,躺在地上,常弄得脏兮兮的。
一次傍晚,小男孩蹲在地上,抓住什么准备往嘴里塞。我走出店细看,是别人吃剩的口香糖,沾满了灰。赶紧制止,他哇哇大哭。她走来,以为我惹的,嘴紧紧抿着,带着不悦,向她解释,她不做声,牵着儿子进店去了。
又一次晚上,小男孩手拿一根小木棍冲入我的店,挥舞着木棍,边舞边嚷嚷,我让他出去玩,他坚决不肯,还大哭,忙拿一个苹果哄他,他气呼呼地把苹果扔在地上。她板着脸进来,一言不发,牵着孩子出去了。以后,见了我也不跟我说话,我也不敢再管她的儿子,店门也关着。
一年后,千层饼店转让。临走时,夫妻向我们告别,那次,她终于笑了,她笑起来挺好看的。她说,孩子的事,真的不是有意怪你,只是我一时心烦,找个出气口……她还说,那些事,一直挂在心上,说出来,轻松了。她抱紧我,好像分别多年的老友,我感觉她在拭泪。
如今还怀念他家的千层饼,煎得金黄,要命的香,一咬,酥脆,酥软,白色的芝麻哗哗往下掉。
二
隔壁要开奶茶店,广告牌先做好,挂上,店名叫“大茶杯”,为台湾品牌,在厦门有多家连锁店。
装修声天翻地覆,我在耳内塞上棉花,噪音依旧热烈。那段时间,苦不堪言。清晨六点,刺耳的钻孔声排山倒海而来。深夜十二点,时有敲打声入耳,让人如何入眠?几番三次劝说,就差投诉,装修工总是一脸憨厚地笑,说马上好,马上好。
一个月后,装修完毕,向天祈祷。
女店主二十多岁,叫小芹,身材姣好,打扮时尚,气质不错,若不是脸上有斑,是个大美人,在海沧也开了一家奶茶店。当时她来看店、转店时,我们已有数次交集。
小芹主要在海沧打理,这边请了两个男孩。她经常过来看看,每次过来,有一个男子开车送她来。男人大约五十岁左右,每次下车,会站在车边数秒,瞧一下大茶杯,然后就开车走了。
大茶杯的生意冷清,也难怪,那时是二月,厦门的二月虽不冷,但奶茶属于饮料,夏天才好卖。何况徐厝不属商业区,更非闹市,流动人口极少,附近多是居民,虽有几个工厂,工人多,但他们吃饭尚且节省,晚上两个馒头就解决了一顿,如何肯花十块、八块买一杯奶茶呢。
小芹每次来,爱找我聊天,幽幽叹气,已失去初开店时的豪情。她问我有没有什么营销的好法子。我笑笑,我哪里懂得做什么生意,不过是跟着琦混。她说我读书人,懂得多。我谢谢她的抬举,建议她不妨搞点促销——买一杯送一杯,再做做宣传单,到小区、工厂门口分发。其实这些法子人家都用过,我不过背下而已。
小芹照做,生意略好些。随着气温升高,顾客多了起来,很多次人要排到马路上去了。小芹笑靥如花,心情变好,经常请我喝奶茶,若看到我店里有客人,就会多拿几杯。
一次送小芹来的那个男子到我店里小坐了一会,还买了不少东西。我想应该是小芹让他来的。从他们彼此的眼神中,我隐约猜出他们的关系,我假装不知。
十二月,温度一天天降低,大茶杯生意再次陷入清冷,一天到晚也卖不了十杯。小芹辞退了一个男孩,只留一个看着。熬过冬天,夏天的生意又好些。但一年到头,半年好,半年差,刨去成本,盈利寥寥,小芹便把店转让,此后再也没有来徐厝,我们也失去了联系。
三
又是一番惊天动地的装修,身心饱受折磨。
店是茶叶店,主要卖安溪铁观音,也有红茶、岩茶。店主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丈夫叫建建,妻子叫小周,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四岁,女孩五岁。
建建和小周是安溪人,来厦门数月,租住在古龙公寓。两口子起初踌躇满志,以为店一开,顾客滚滚而来。每天八点就开店,晚上十一点才关店。
小周很勤快,每天把地面拖得非常干净,哪怕有一根头发也不放过,柜子、泡茶桌擦得能照见人影。两个孩子放幼儿园回来让他们待在小房间里玩,不准出来,以免客人来吵着人家。小周还让我教她化妆,帮她在网上挑选衣服,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建建积极地在周围发传单,遇到有人上门,热情地泡好茶招待。但是生意不尽人意,进店的人大多不过只是瞧瞧,坐下喝两杯茶就走了,买的人极少,一个月也卖不了十斤茶叶。建建开始懈怠了,白天经常出去玩,把孩子和店扔给小周,晚上才回。小周要看店,接送孩子,看孩子,做饭,难免心烦,加上生意差,对建建很有怨言,两人经常拌嘴。
一次晚上八点左右,建建不在,来了两个客人,要买茶叶,因小的孩子感冒,吵得厉害,客人走了。小周很生气,待建建回来,和他吵架,很激烈,一大袋散装茶被甩到地下,散了一地。几个茶杯被扔在地上,支离破碎。两张椅子被推翻在地。最后升级为打架,建建横眉怒目,用脚狠狠踢小周。小周披头散发,用手拼命抓建建的脸,两个孩子眼泪与鼻涕交织,坐在地上哭得汹汹,幸亏邻居劝阻,否则两口子不知闹到什么地步。
我把小周拉到我的店里。小周泪如泉涌,向我哭诉:自己瞎了眼,才看上建建,嫁给他,就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除了长得帅,一无是处,又懒又笨,开店的钱都是她在娘家借的,开了半年,一分钱没赚到,还倒贴钱,下个季度,连店租都交不起了。最生气的是,建建不会赚,却会花,拼命刷卡——买衣服,还要买好的;在外面充大老板请老乡大吃大喝。若不是为两个孩子,她要和他离婚。
我同情地望着她,不知如何安慰。想来当初他们也是深情相爱过的。可是再光彩灼灼的爱情,一旦走进婚姻,面对繁琐的日子,面对生活中的一地鸡毛,难免褪去色泽,变得黯淡无光。我唯有叫她忍受,让她想开些。我知道这样的安慰很苍白,很无力。但是世间所有的婚姻不都是一场漫长的坚忍吗?
那次打架后,建建老实了一阵子,天天守着店,经常帮忙做饭,洗碗,看孩子。两口子兢兢业业地守着店,生意始终不见起色。又扛了一个季度,两口子把店转让,回老家去了。
两年后小周来厦门,到徐厝来看我,看起来气色不错,心情也好。她说回老家后,和建建在安溪开了一家小吃店,生意不错,债务也还清了。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小周。
四
接下来三年,隔壁店频频转让,卖过果蔬、四果汤、粥、台湾食品,短则一个季度,长则一年,当它成为一家泉州牛肉面店时,我隐约看到了它的美好前景。
店为兄嫂和妹妹共开。哥哥瘦瘦的,人很憨厚,一笑眼睛咪咪的,曾在一家工厂的食堂做过厨师,有丰富的餐饮经验。嫂子微胖,看着亲切,做事沉稳。妹妹清瘦、秀气,做事很麻利,很干练,嘴甜,一见我就甜甜地叫“姐姐”。兄妹各有一个女儿,同年,在附近的私立小学读书。他们租住在古老公寓,为省钱,共租一套单身公寓。
泉州牛肉面店有牛肉面、牛肉粉、咸饭、套餐。生意出奇地好,每到餐点,食者众多。三人忙而不乱,各司其职,快速地把客人点的餐呈上。客人太多,店里坐不下,在门口又加了几张桌子,他们的门面小,就摆到我的店门口,占据了一半位置,既影响客人出入,也影响视线。三人总是一迭声地抱歉,我们也就不好意思介意,何况客人吃完,他们马上收起。
有时懒得下厨,会去隔壁店吃份套餐或咸饭加萝卜汤。哥哥不愧是厨师,炒出的菜好吃,比其它店的快餐强。咸饭很惊艳,五彩缤纷,滋味丰盈,萝卜汤很鲜美。此后频繁光顾,只为咸饭。偶尔会吃一碗牛肉面或牛肉粉,浓郁的药材味,不甚喜。
做小吃很繁忙,兄妹三人除了下午休息个把小时,几乎从早忙到晚,购买食材,备餐,餐点时连喝口水的功夫也没有,然后又得收拾。可是三人从不抱怨,总是乐呵呵的。下午,闲时,哥哥玩游戏,嫂子绣十字绣,妹妹在淘宝上买衣服。一天到晚入厨,妹妹却不忘打扮,夏天爱穿淡雅的短款连身裙,冬天爱穿艳丽的小短裙配修身羊毛衫。虽然系上围裙,衣服被遮掩了一半,但她还是乐此不疲地穿。
三人轮流接送孩子。接回,孩子在店里做作业,饭点时,让两个孩子坐在门口玩。孩子也懂事,看大人忙不过来,帮忙端面、端饭,收拾碗筷。
他们很重视孩子的教育,晚上把孩子送去学舞蹈,学弹琴,周末送孩子学画画、书法。说现在孩子都是多才多艺,不能让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自己没什么文化,一定要把孩子培养出来。
几年来,有些小吃店几经易主,他们的店始终屹立不倒,生意一如既往地好。除了味道好,更是善于经营的结果。生意好,客人多了没地方坐,他们就想扩大店面,找一个可住人的店,如此,省钱,自己也方便。
那时,我们想换一个店面,也想休息一阵,就把店转给了他们。
一年后返厦门,我们在中心小学附近开了一家品牌代理店。一次晚上去徐厝送货,到他们的店小坐,他们看到我们很高兴,很热情,感激我们把店转给他们。两年后,再去徐厝,店变成沙茶面店,他们不知去向,很是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