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山旮旯走出来的大作家(纪实小说)
这是一座普通的乡镇中学,座落在两座高山之间的平地上,这座中学叫任村中学,属于林州市任村镇。
1958年的一天,上课的钟声响过之后,学生们却没有去教室上课,他们被集中到了校园里的小广场上。同学们有些莫名其妙:今天不是星期一,不是开例会的时间,到底出了啥事,这么着急慌忙召集大家开会啊?
在大家的议论声中,校长走上主席台,他面色严肃,郑重地宣布了一个让同学们震惊不已的消息:“同学们,刚才接到教育局通知,我们教育系统为了响应党中央‘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大跃进活动,决定从今天起,学校开始停课,所有同学参加生产劳动!”
这个消息像一滴水滴进了热油锅里,顿时在同学们中间炸开了花,同学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同学精神振奋,像打了鸡血一样,他们早就得知了当今社会上各种革命运动闹得沸沸扬扬,心潮澎湃,恨不得早日投身到这场大运动中去;也有的同学面露担忧,他们担心的是自己的学习,特别是那些即将毕业的学生,他们不知道自己将来的路该何去何从?
白鹤一言不发,他静静地站在原地,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昨晚看到的场景:
昨天晚上,第一节晚自习下课,白鹤和几个男同学结伴去厕所,当经过教师办公室时,发现教师们正在开会。与往日不同的是,他们发现有一个教师站在办公室中央,低着头,其他教师站在周围,正在慷慨激昂地批斗他。白鹤仔细一看,这名被批斗的老师是他的语文老师任老师。任老师个子不高,精神头很好,平时讲课绘声绘色,形象生动,很受同学们喜欢。特别是讲《口技》那一课时,任老师竟然根据书中的描绘,当场表演起了口技,赢得了同学们的满堂喝彩。只是这任老师心直口快,对社会上那些“浮夸风”“放卫星”现象颇有微词,经常在上课时发表自己的看法,再加上他出身不好,成份高,这可能就是他挨批的原因。
白鹤想不通,这么好的老师,就因为自己难以主宰的出身,就要挨批挨斗吗?把这些好老师都打倒了,谁来给同学们上课呢?没想到,这场突如其来的政治运动提前终结了他的求学路。
第二天,学校让同学们们拿上铁锨镢头,去学校西边的实验田里翻地。翻地时,有人用话筒喊话,看谁干劲大,就表扬谁。同学们争先恐后,挥汗如雨,不敢歇气,唯恐落后。上一届的学生,组成敢死队,像疯了一样,拼命翻地,那种干劲,从来没见过。翻地要翻七八尺深,为了省劲,有人就提出从下面掏,掏个大窟窿,从上面一别,就能倒下一堆土。功效提高了,却不安全,有几个同学只顾在下面掏,哪知上面已裂了缝,只听轰地一声响,冒起一股黄烟,三个同学被土埋住。老师一看慌了,忙叫人抢救。人刨出来了,幸无大碍。但责任要追究,敢死队当即召开“战地批斗会”,把出这个主意的同学狠狠批斗了一通,说他是右倾机会主义。刚才还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一转眼就变成了敌人。白鹤看着这荒唐至极的情景,他搞不明白,这些人都是怎么了?突然都成了六亲不认的疯子了!
学校彻底不上课了,学生们每天都是劳动,到各村去割玉米,刨红薯。学校还开展“十养”活动,即养猪、兔、鸡、鸭等。每个班都要有自己的猪圈鸡窝。劳动成了主课,上学成了附带。学生们吃的粮食也是来自各村的仓库,但得他们亲自去取,到全公社各个大队去背粮,这些村子近则七八里,远则二十多里,上坡下沟,翻山越岭,道路崎岖,又陡又滑,同学们背的背,抬的抬,累得腰酸腿疼,热汗直流。要知道,白鹤他们这些学生都才十三四岁,还不到干重活的年龄,都是些未成年的孩子,但他们也只能咬着牙,鼓着劲强干。光有吃的还不行,还得有烧的。隔三差五,他们就得去姚村东边的申村抬煤。记得有一次去抬煤,下午四点多出发,走了三个来小时,到了申村。装上煤,走十里地,抬到姚村。倒到一个地方,再去抬,如此跑三趟,一夜不让睡。肩膀上磨出了血,脚下打了水泡,也得继续干。三趟过后,再装上一筐煤,往学校抬。走到现在的红旗渠分水岭时,他们又困又乏,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就躺在路边休息,一个个就像死人一般。学校的老师早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就派人从学校抬着馍,沿路发放。人是铁,饭是钢。吃了馍,身上就有了劲,孩子们一个个咬着牙,咧着嘴,硬是把煤抬回了学校。
那时候学校几个班养的猪加起来大小二三十头,每天各班都要派人轮流去放养。轮到白鹤所在的班放养时,都不愿意去。是啊,谁愿意耽误课程去放猪啊?白鹤却自告奋勇要求去。白鹤想:与其在学校不能好好上课,饿肚子,不如去山上打野食。西山上有柿子,核桃,酸枣,野果,他想吃啥就摘啥。虽耽误了功课,却填饱了肚子。尤其是到了秋后,他把猪群赶进刨过红薯的空地里。猪的嗅觉很灵敏,只要土里有遗漏的红薯,它就能闻出来,然后用嘴去拱。霎时,那一块块漏刨的红薯就被猪拱出来了。白鹤一见就用棍子去打猪嘴,把红薯从猪嘴里夺走。那时不但人饿,猪也饿。好不容易刨到嘴的食物,猪岂肯轻易放弃?咬着红薯死不丢。白鹤就跟猪展开一场激烈的“夺食战”,他用棍子狠狠地打,直到猪松开嘴扔下红薯才罢休。由于猪多,拱出来的红薯也多。白鹤拾些柴草,点燃后把红薯放到火堆里,不一会就把红薯烧熟了。他吹吹土,拍拍灰,撕撕皮,大块朵颐,吃个肚圆,然后赶着猪回学校。
又过了两三个月,学校突然宣布停课,说是响应上级号召,要大办农业,解散学校。于是,白鹤就只好离开学校,卷铺盖回家。
白鹤16虚岁那年秋天,轮到他父亲去修红旗渠。白鹤觉得自己反正在家闲着没事做,不如替父“出征”,去修红旗渠。农历八月十四那天,他背着铺盖卷儿,跟着往渠上工地送粮送菜的人出发了。到了工地,领导看了看白鹤的个头,问了问他的年龄,就摇摇头,摆摆手,叫他回去。白鹤好说歹说,央告乞求,无济于事,只好兴高采烈而来,垂头丧气而归。父亲见白鹤灰溜溜地回来了,就知道顶替不了,他只好自己去。第二天一早,父亲就赶紧前往工地,赶上了中秋节那天的午饭。因为他知道那天工地上要改善生活吃饺子,机会难得,不可错过,他就是奔着那顿饺子赶紧去工地了。要知道,那年月人们很少吃好饭啊。
白鹤只好窝在家里,等长大后再出门。在这期间,他到处借书看,什么四大名著,三言两拍,大小八义,四公案,《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书,看了不少。通过看书,白鹤增加了不少知识,也奠定了日后写作的基础。在体格上,他也努力锻炼自己。当时供销社收购杂条,每斤八分钱。他每天早起拌两碗糠炒面吃吃,喝两大碗稀饭,就掂起镰上山,一股劲儿直上八里地,爬到约一千几百米高的石柱旮旯去割杂条。这里人迹罕至,全是原始森林,树木遮天蔽日,脚下腐叶成堆,眼前云雾缭绕,头上苍鹰盘旋,有时还会听到几声狼叫。他和同伴东寻西找,攀崖爬壁,挑选杂树条,把它割下来,捆在一起。到下午四点多,背着杂条下山。回来后,也不觉得饥,不觉得累,还要去麦场上学骑自行车。
第二年春天,白鹤17岁了,他长大了也长高了,队里派人去卢家拐修路。他再次自告奋勇要求参加。上工后修路队住在卢家拐村北边的一个窑洞里。这地方窑洞的土质不好,有石子和沙。他们住在里面,石子和沙不断往下掉,落得铺盖上都是。虽说住的差,吃的赖,活也不轻,但是白鹤很乐观,毕竟他走出了困囿他十几年的小山村,跨出了人生第一步。工友们知道他上过中学,又看过不少闲书,对他很佩服。每到晚上,工友们就围着他,叫他给他们“说古”。因为白鹤看过《警世通言》《红楼梦》《三侠五义》《大八义》《小八义》等书,就把书里的故事情节给他们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后来,大家还推选他当司务长,管伙食。白鹤第一次感受到了知识给他带来的荣耀。
这样过了两个多月,白鹤父亲突然来替他,说山西霍县有个本村的女婿杨金存介绍村里的一伙小青年去那儿打工修铁路,让白鹤跟他们一块去。白鹤一听乐坏了,他早就想去外省见见世面了。他当即跑回家里,第二天就跟着他们上路了。他们一行十一个人,从安阳上火车,经石家庄、太原到霍县。虽然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但心里却很轻松愉快。火车跑了一天一夜,到了霍县。找见那个熟人杨金存一问,人家说根本就没有修铁路这回事。其他人一听转身就扭头回家。白鹤坐在地下,一动不动。别人催他:“你还愣着干嘛?赶紧走哇!”白鹤说:“你们想走就走,反正我不走了。我要在这里找活干。好不容易出来了,干嘛要回去啊?”就这样,十一个人走了十个,他独自留下来了。后来他才得知母亲知道大家伙把他自己丢在异乡,非常惦记,为挂念儿子还生了一场病,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当时杨金存家是租房住,楼上闲着。白鹤白天上街找工作,晚上就屈居在零乱不堪的破楼上。虽说条件很差,但有地方住就不错了,总比睡马路上强。白天,他就去大街上找工作,攀老乡,拉关系,投熟人。其实,他在霍县是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不过,来这里找工作的老乡还是很多的。第三天,他正在和一个刚认识的老乡说话,就碰到一个找小工的匠人。他姓张,林县城郊下文街人,是个泥瓦匠。白鹤问他说:“你看我行不行?”张师傅说:“行!明天你就去上工,地址在城东十五里上乐坪村,掌柜叫薛银锁。”白鹤心里一阵狂喜:“我终于找到工作了!”正好那天又来了一个同村的人,叫白天福。第二天一早,他们两个就背着铺盖卷儿上路了。找到薛掌柜家,他们就和泥搬砖,干起活来。张师傅是领导,还有一个彭师傅,还有一个二把刀,叫黎明。黎明年轻,爱说笑话,经常口里哼着“俺家有个胖嫂嫂,三个人搂不住她的腰,穿皮鞋,带手表……”等戏词。白鹤和天福还有另外两个人当小工,每天工资是一块七毛五,一月一结。工活虽累,但吃的好。早晚是白面和玉茭面蒸好的窝窝头,像蛋糕一样暄,喝小米汤,有咸菜,中午是捞面条,生活比在家强多了。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吃上这么好的伙食,感到很满足。原来,霍县(如今叫霍州市)一年只种一季庄稼,就是麦子。怪不得这里的老百姓常吃白面,敢情是来到麦子窝了。
干了几个月后,他们又来到杜掌柜家,杜掌柜家里倒干净,就是人有点抠,不做好饭,每天早晚是煮“拍拍”,即玉茭面饼子。这种死面黄疙瘩,谁吃了都烧心,吐酸水。可再不好也得吃呀,不吃两三碗饭,能抡起杵头砸坯,抄起铁锨和泥吗?他们那时的劳动强度很大,见天两个人要砸六百个土坯。一个人往模子里铲土,一个人掂起杵头砸坯,从天明干到天黑,除吃饭外,不能歇气,累得满身流汗,也顾不上擦。
一天杜掌柜对他们说:“明天中午犒劳你们。”原来这里有个规矩,每隔十来天,掌柜要犒劳工匠一次。犒劳就是吃好饭,在当地,好饭就是饸饹面,上面浇肉卤。有条件的,还要炒上几个菜,摆盘喝酒。听说犒劳,白鹤早上就没吃饱饭,等中午这一顿。谁知到了中午,还是拍拍。掌柜说,他儿子在外村供销社工作,中午回不来,好饭移到晚上吃。到了晚上,少掌柜回来了。杜掌柜一家六口,工人一共四人,用秤秤了十斤白面。掌柜心想,每人一斤面,足够了。黎明会拽面,三个小工先吃,他管拽。工人用的是大碗,一大碗抵现在的三碗。三人各自一连吃了三大碗,吃得杜掌柜有点架不住了,心疼了。白鹤心想:你个老抠,铁公鸡,越心疼我们越狠吃!那晚,三个工人每人吃了五大碗拽面,把十斤面吃完了,每人吃了三斤多面。只吃得杜掌柜唉声叹气,又去和了第二次面。
没有活干的时候白鹤就去城里四处转悠,城东有个霍县建筑工程队,每当白鹤到这儿时,总要在工程队的大门前徘徊一会儿,探头往里面看看。心想:“在这里上班的工人多幸福,多让人羡慕啊!人家可是国家的人,比自己高一头呢。就像唱戏的公子和奴仆,有差距啊。我啥时要能当上正式工人,成为国家的人,那该多好哇!”这种奢望,他也只是想想而已,知道办不到。没想到后半年,霍县工程队贴出招工广告,要招一批临时小工,工资每天一块三毛五。白鹤得知后,当即去报名。到那里后,工程队还要求必须有熟人介绍才行。白鹤急中生智,说是杨金存让他来报名的。一说杨金存,工程队就把他收下了。原来杨金存就是从这里调到县工业局的,因人缘好,在当地也是赫赫有名。其实人家杨金存根本不知道这回事,白鹤假借了人家的名义,目的才得逞。进了工程队,虽说比外面挣的少了,但环境好。吃饭有食堂,洗脸有热水,冬天有火炉,宿舍干净卫生。每天八小时工作制,加班再加钱。白鹤往往一天上一个半班,算下来也不比在外面少挣。在外面打零工,三天打雨两天晒网,工作不固定,不经常,生活也没保障。
这一年,白鹤除了交生产队的劳动日款外,还落了七八十元。父母见他能挣钱了,都很高兴。第二年,白鹤仍旧到霍县打工。因去年霍县建筑工程队招的是临时工,今年没说招工,就去不成了,只能走村串乡,找零活干。今天给这家砸坯,明天给那家打窑,工资一天两元。虽说活重,但很快乐。
愿白老泉下安息,他的文字与精神永存!
拜读老师佳作,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