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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箩筐】三麻子(散文)


作者:千秋万里 秀才,1039.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30发表时间:2023-08-11 15:03:39


   关于村里的三麻子,还能忆得起来的,全是六十多年前,我孩童时对他的印象。而能记住他,大多因为他的名字有趣儿。他身材瘦小,正当脸排着密密的大麻点,村里人便喊他三麻子。
   在我们孩童看来,三麻子就是他的本名。文革开始那年,大破四旧,有人从收缴的破烂堆里,拾得一本我们张氏的族谱,原来,三麻子也是有他的正规姓名的,他叫张培三。“三”是他的排行,他数上理应有哥或姐,可是,我们所见,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培”字是他的辈份,按我们张氏“惇大培元玉,为善胜业昌”的辈份排序,他的辈份算很高的了。家族里,不管年龄大小,人们都是按辈份来称呼的。如某某爹(老家管爷爷辈叫爹爹),某某伯,某某叔。唯独对三麻子,人们皆以他的绰号直呼。比他辈份高的,呼他三麻子,他笑着应答。当我们这些孩童,且辈份又低的,也呼他三麻子时,他会很不乐意。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人过四十,还未讨上女人,光棍一条,所以,他很忌讳别人说他“麻子”、“光棍”,就连“麻”“光”这样的字眼他都很反感。也有人改口称他“三广林”,这就算是对他的一份尊重了。
   我们孩童觉得“三广林”这名字好玩,便时常来到他家门前,齐声高喊:“三、广、林!三、广、林!”这时,他会高高扬起右手,做出要揍我们的样子。可是,我们都知道,那是吓唬我们的。他大吼一声:“还不给我滚!”随后,又跟我们做个怪脸,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他的屋子很小,两间。一间算是堂屋,另一间上下一隔,分成卧房和厨房。紧贴堂屋正面墙,有简陋的神柜神龛;堂屋中间摆一方桌,三条长凳。生产队成立的时候,村里家家入了社,唯独他,单干户一个,开一小杂货铺以维持生计。于是,东边的墙壁上,便支起几层隔板,摆些油盐酱醋,烟糖瓜子,麻花喜饼之类。日子过得也算滋润。
   他家就在我家西北,算是近邻。一大早,他赶集已打了回转。路过我家门前,打货的竹篮里,若是有白米发糕,他便拿出一块来,塞到我手上。奶奶高低不让我收下,或者说要付他钱,他总说:先赊着,先赊着。”次数多了,奶奶一定要付钱,他说:“老嫂子,您还当真啦,小孩子家,几块发糕算个么事呢。”
   我常去他家包盐或打酱油,必经一段幽草丛生的小道。那天,见一条大青蛇盘在路当间,我“啊”地一声大叫,“蛇!”惊恐得厉害。三麻子闻声,连忙说,“别动!别动!”随即操起铁锹,还没有等他凑近,蛇就溜到草丛里了。事后,三麻子告诉我,“有草的地方,走路要小心。见到蛇了,只要你不招惹它,它是不会咬你的。”
   打那以后的几回,我从他家出门,他总是站在门前目送着我。后来,他索性把路两边的荒草铲平了。
  
   二
   杂货铺开起以来,三麻子的生意也还说得过去。有人以为他就是一赚饱了的闷财主。他家西南住着嵩青叔一家。嵩青叔人高马大,人称嵩大块头。一天夜里,嵩大块头出后门小解,忽听三麻子家的墙壁有声响,两个人影在那里鬼鬼祟祟。嵩大块头几步上前,一手抓一个,将两个小毛贼逮个正着。原来,他们已将三麻子家的芦苇壁子掏出了一个大窟窿。事后,三麻子以大鱼大肉犒劳嵩大块头。谁知打那以后,嵩大块头总是以功臣自居,常到三麻子那儿蹭酒喝,每当他假意儿要付账时,三麻子总是拿不下面子,便说:“先赊倒,先赊倒。”嵩大块头便扬长而去。久而久之,只要嵩大块头不说还账的话,三麻子便只字不敢提欠账的事。
   因势单力薄,三麻子常吃这样的闷亏。年纪不大的他,当门牙还缺了两颗。听说是年轻时不忍别人叫他“麻子”,他奋起反抗,结果,却反遭一顿痛打。打掉牙的事儿,多多少少,令他积下了一些人间怨气,也对好多事情甘愿认怂了。
   文革开始了,不用说,三麻子是第一个挨批斗的对象。谁叫他非要单干的呢?这不是明摆着跟集体对着干吗?所谓批斗,通常是将纸糊的高帽子,写上“打倒资本主义分子张培三”的字样,让他戴上,然后,革委会的人一阵敲锣打鼓,一阵口号,“打倒张培三!”如此轮番,押着他在村里周游一圈,也就放他回去了。
   打那以后,他的情绪变得坏起来。每天晚上,他必酌一顿小酒。先用二两的竹筒提子,从他卖酒的坛里,打上一提,喝着喝着,情绪上来了,再加。有时候喝得酩酊大醉,脸上的麻子涨得通红,话便多了起来。若是有我们几个小孩围观,他便故意抿一口酒,衔在嘴里,好半天才作一个咽吞状,便开始装起疯来。嘴里骂骂咧咧:“什么主义不主义?老子一不偷,二不抢,老子就是这个主义!”“什么东西?还骂老子光棍,老子明儿非弄个女人你们瞧瞧!”骂过一阵子,他像是取得了一场斗争的完全胜利,便心安理得。遂将盘中剩下的兰花豆分与我们,一人一颗,打发我们走后,便关门入睡了。
   后来,大队有了代销店,三麻子的杂货铺不让开了,他得另谋生路。鱼有鱼路,虾有虾路,经营自己的小日子 ,三麻子总有自己的招数。村里人多爱玩纸牌“上大人”,可市上根本没得卖。他便自己学着做“上大人”。他将整张大薄纸一层一层糊起来,制成正反红白两色的厚纸壳,又从旧牌上把“上大人,丘乙己”之类的字一一蒙下来,用硬纸刻成模版,再用油漆刷印成红色或黑色的字,再打上桐油。他还用木板做成模子,把裁成条的字条,靠上去一剪,一张标准大小的纸牌就成了。他做的纸牌艰硬耐磨,手感光滑。十里八乡得知,常有人登门购买。这收入,也不比他开杂货铺差。可是,好景不长,有人说“上大人”属于四旧,大队革委会便将他的纸牌全部没收了。
  
   三
   谋求生计,三麻子似乎有着天生的机警。那些年,家家户户供的菩萨都当四旧销毁了,神柜上空荡荡的,有人从城里买回伟人的石膏雕像,放在供神的牌位上,填补了空位,看起来也很得体。三麻子想,要是自己会做石膏像,一定不愁卖,钱,有的是赚的。
   他起了个大早,来到镇上满街寻找,终于看到一家店铺,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伟人石膏像。店里有人正往模子里倒着石膏浆,一小会工夫,便取出一个漂亮的石膏浮雕头像。他装着要买的样子,一个上午呆在那里不走。之后,他托人牵线,把那人请到家里,酒肉招待,讨教翻石膏像还有制石膏模的技巧。不多时,他的石膏像做得有模有样了。
   三麻子做石膏像的确赚了钱。有人眼红,向大队革委会告发了。革委会派来几个人,三麻子吓得直打哆嗦,以为要没收他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成品。来人一看,圆盘似的浮雕头像,还有一座座栩栩如生的半身人像,伟人的形象惟妙惟肖,实在挑不出毛病。再说,他这是宣传伟人,大体说得过去,来人转身走了。
   三麻子逃过了一劫,以为可以放手大干起来,谁知,他那张好说风凉话的嘴闯下了祸。那天他正喝着小酒,游手好闲的五癞子闲逛到此处,冷不丁地来一句,“三麻子,你胆可不小,你咋把伟人一个个地捆绑起来了呢?”三麻子往案桌上一看,可不是吗,这些半身伟人雕像,一个个,他们的手都是向后背着的,可不像是捆着的么?他随口应了一声,“嗯,还真是捆着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三麻子公然诋毁领袖的话语很快传开了。
   革委会又来人了,这一次,他们直接把人带走了。革委会的一套,三麻子早就领教过,他便自己安慰着自己,不就是戴上高帽子,在村里周游一趟么?顶多半天工夫就回来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次比游街好多了。革委会将上了捆的他,系在村小学前的一个小树林里,他风吹不着,日晒不着。捆他的时候,他只有一个要求,让他能吸上烟就行。下课了,围观的小学生们,挤得满满的。他不时地从兜里抠出一支烟来,用受限制的手点上,然后,吞云吐雾。那洋洋得意的样子,逗得我们哈哈大笑。有人不乐意了。不一会,来了几个壮汉。“听说你还很得意?”“叫你得意!叫你得意!”几个人连推带搡,他只得陪着笑脸;又用脚踢他,他还是陪着笑脸。壮汉们走了,他确认已经走得很远了,便自言自语地念叨:“天皇皇,地皇皇,莫惊我这老儿郎。倭倭来,不要慌,我自戚爷会抵挡。”这一下,他没有笑,他流泪了。
   晚上,他又喝起闷酒。一盅下来,脸上的麻子又红了,想起白天的事,他依然只能是安慰自己。心想,只当是被儿子打了。便自言到:“什么东西?还敢打我,敢打你老子,畜牲!”随后,又大喝一口酒。我们又是哄哄一笑。好多年后,我忆起此事,觉着这话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哦,正是鲁迅先生的《啊Q正传》,里面的阿Q被人打后就是这么说的。莫不是三麻子也读过此书?不可能。他除了认得纸牌“上大人”里的那些字,别的一无所知。巧了,难道说,他们这些人都会使用心理胜利术?
  
   四
   有一年,生产队扩建队屋。砖不愁,是社员们和泥搭坯自己烧的。就缺瓦。生产队四处筹措资金。有人出主意,找三麻子借。也有人说:他哪有钱?别看他整这整那的,他那点钱,还不够贴那个女人的。三麻子家出后门,便是江汉大堤,翻过大堤就是一个渡口。别看渡口小,早晚忙得很。因村南二里,有一小镇,河那边的人只要过了河,几步路就到集市了。所以,过渡赶集,人来人往,颇为热闹。有人见过,河那边一寡妇,一大清早的,从三麻子家出来。开始,以为她是赶集的,只是顺便上三麻子家买东西。后来,有人见此女人出入频繁,且来三麻子家时天还未亮,便猜疑到,兴许是跟三麻子睡过一觉,再假装赶集去了。因此,有人便说,三麻子那点钱,早被女人哄走了啰。还有人说,他这人,连社都不肯入,怎肯借咱们钱?队长抱着侥幸心理,还是登了他的门。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三麻子爽快地拿出300元,并表示不用再还。说是自己没有入社,欠着大家的,这就算是给生产队还个人情。300元,在六十年代,可算得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七十年代初,我参军入伍,离开了家乡,从此,再也没有收到有关三麻子的趣闻了。天长日久,在我脑海里,他的存在,也渐渐地不存在了。
  
   五
   时间过去了好多年,村里决定盖我们张氏祠堂,动员各家各户捐款。那一年秋天,我回到故里,新盖的祠堂前,张贴着一张大幅的功德簿,无论捐资多少,捐者皆榜上有名。一个人的名字留住了我的目光,张培三:200元。我楞住了,好半天,哦哦,我终于记起来了,这不就是三麻子么?我便向乡亲们打听的他情况,乡亲们都说,怕是他的骨头渣滓都烂光了。说起200元钱的事,有人告诉我,三麻子死后,生产队要处理他的屋子,在清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小匣子,里面有8斤粮票,5尺布票,还有200元钱。生产队便将这些一并充了公。这回盖祠堂,村里就算他个人捐款200元,便在功德簿上记了一笔。
   我又多方打听,问及他哪年生?哪年死?怎么死的?埋在哪里?却始终没有一个一致或肯定的说法,皆是“大约”、“大概”、“可能”、“好像”之类。
   十一月的乡村,已显出一些萧瑟之感。一只大雁飞过头顶,留下短短的一声鸣叫,随即消逝在云天里。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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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以写人为主的精彩散文。文章用看是平凡的文笔抒写了一个让自己难以忘记的普通人——三麻子。他的一生如一株小草。人常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个普通人能在世上留下的东西本来就不多。然老师却能在充满深情和思念的文笔中,把一个人写得如此令人五味杂陈和感慨。他善良有同情心,勤劳,有反抗意识却不会随波逐流,有经商头脑无奸商之心,在如此社会生态下,可能是由于家庭原因或生不逢时,在那种特殊社会背景下,他没有苟且偷安,而是积极靠双手过着自己的"幸福”的生活。他常被人看不起,不知是看不起是他出身,还是农村家族势力的陋习,在作者充满感激的文笔中,他不仅童叟无欺还乐于助人,他藐视人性的虚伪,还不随波逐流。这让人在非从众的心理下看清了人性的鄙劣和社会的冷暖。他的一生是普通人一生的写照,但他的一生又别于普通人。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死,因为他的生死对任何人不重要,但他的包容,助人为乐,勤劳,睿智的优秀品质正是当今这个社会需要的。作为一名作者,写一一位伟人容易,但写一个普通人就比较难了。所以非常欣赏老师的佳作,好文章推荐共赏,感谢千秋万里老师的支持,祝老师初秋快乐!期待更多精彩佳作!【编辑:华为】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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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        文友:千秋万里        2023-08-13 08:42:36
  谢谢云彩社长的精彩点评!
   是的,正如社长所言,《三麻子》关注的是小人物的命运。他小到人们不知道他的生卒年,不清楚他的埋葬之地。当“我”盘点他的人生的时候,他留下的,或许不止于功德簿上的200元钱。
   谢谢社长的关注和鼓励!遥祝夏祺!
12 楼        文友:蕴儿        2023-08-14 22:07:06
  三麻子的生活,普普通通,却让人心中感叹
文字是美丽的值得一生追求!
13 楼        文友:千秋万里        2023-08-14 22:42:07
  谢谢蕴儿老师光临!谢谢你的留墨!祝你创作愉快!问好!
14 楼        文友:小小莲儿        2023-08-19 08:18:08
  一篇回忆性的叙事散文,一个特定时代下的小人物,诠释人性的复杂。问好老师,祝秋日快乐,佳作多多。
小小莲儿
15 楼        文友:千秋万里        2023-08-19 14:30:50
  谢谢莲儿老师光临!谢谢莲儿老师留评!祝老师一切顺利,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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