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过两晚草原田园生活(散文)
一
很佩服作家许冬林,选山自建一座木屋。她写道,木屋就像一只飞倦了的蝴蝶,停留在野花鲜草上。她过起了蝴蝶梦的日子。
陶公的东篱梦,许冬林的蝴蝶梦,都把梦驻田园作为人生的最好归宿。
我虽不能永驻田园,但在迢远的科尔沁草原深处,我有了暂住经历,两个晚上,尝到了远方田园的滋味。
我的白天属于科尔沁草原,就像一只蝴蝶,但飞无倦意倦态。我穿行科尔沁,眼睛被暴雨过后的草原流出的泪痕感动着,仿佛随着一条条白蛇去蜿蜒,去游弋。沿着高速路飞到霍林郭勒,山流翠,草滴绿,我变成一只绿蝴蝶。巡绕可汗山,聆听山坡800蒙古石兵威武呐喊,在历史的时空里沉浮跌宕。
苏轼说,“天涯踏尽红尘”。无闻世间喧嚣,不见甚嚣之红尘。跟伴志骏说,这是为入驻科尔沁田园必行的沐浴礼。
“暮色四山起”,只为一轮胭脂红,硕大的太阳就挂在我们留宿的巴仁哲里木镇南蒙居西山巅。小镇的人都在目睹,但我总觉得此时只为这座田园式的旷野与半墙院落做一幅艳丽的画。镇南有五智山,山左是开阔的原野,夕阳最后的一抹,一定涂在这处蒙居,和这片几百亩的玉米地。
巨大的五智山影一下子罩住了这排十几间屋舍,仿佛是留下一个特别的剪影,蒙居进入了夜色。蒙居一对中年夫妇,早就给我们摆好了马扎子。我们就静等驱车往草原采忘忧花的老胡和小丛吧,老胡说,去镇上饭馆吃饭,带着我们自采的黄花菜,来一盘羊肉炒。
二
我是喜欢风景的人,一户蒙民,夫妇二人,守着这么大一个地盘,哪怕每天逛自家风景一个小时,一个月都不带重复的,我羡慕起来,我说“你家的田园够大的!”女主说,你若常来,给你一亩三分地。她蒙汉语言皆通,这一亩三分地可不是个概数!我说。她指着五智山下一片空地。用不着什么程序,无需摁下手印,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田园。
还需要什么“寻寻觅觅”,得来全不费工夫。有时一个玩笑,居然成真。女主告诉我,不用租金你来住,过你的蒙古生活。我起身去看我的地盘,我的田园雏形。
这里应该是几千里草原的某个角落,边缘的一部分。我捧起肥沃的黑土,送到鼻子下深嗅,青草的香,已经浸透了土壤,仿佛是早就发酵好的面团,等我一个带着田园梦的人。尽管那排旅舍我还未租下,但仿佛此时我已经成为这里的主人。我吻着了草原的边缘,我又是在草原深处。我虽不能鞭马驰骋草原,但我有资格用脚步丈量这片土地。有人喜欢田园是为了找一方安宁,我不怕千里漂泊,为了一份激动。不必像许冬林带着勇气,在几番犹豫里,才决定许身田园。一间客舍,就是一间轻闲的卧室,一间走笔的书房,一间持笔弄田园的天下,田园的风格,有了这片土地的搭配,一下子就初具规模了,如果我把规划说给朋友听,一定会瞪大眼珠,流出羡慕之色。
女主有着自己的打算,她说,留住一个作家,慕名而来的才多呢。这顶“作家”的高帽让我额头一个劲地冒汗。我笑道,人家都是吸引外资,你要吸引“作家”。朗朗的笑,将她的情怀打开,“我的田园”立刻充满了生机。我的田园,不能没有这样的笑声。只是插几根篱笆,种几行菜蔬,田园就少了灵魂。蒙民的好客,可不是简单的几句漂亮话,他们是拿出家底的。据说,那片小小的草场绿地也是他家承包的。
听过蒙人自嘲的一段:内蒙人为何那么热情,是因为寂寞。我这样理解,寂寞入骨,更懂得热情的价值,于是加工成热情。寂寞不生抑郁,滋养出热情好客的品质,这才是千年草原的精神血脉和品质。
驱车十五里,把黄花菜递给“蒙菜馆”的主人,店主诧异,老胡说,想来一把内蒙古的田园生活,就用这道菜给兄弟接风吧。山珍海味无味,原野野花,却散发着香气。简单而朴素,才是田园的要义,删繁入简,淡淡的红尘不失温暖,多么好!真正的田园生活,并非要弃绝红尘,能够将红尘煮淡,才是田园功夫。
三
夜晚,野外的旅店,格外清爽,时值七月底,暑气弥漫,而这里却是那么不一样。我本来自海边,温柔的海风,淡暑去热,没想到,草原的夜,是一道降温的颜色,周围满满的绿意,暗影婆娑,玉米并不摇风,却透着绿的凉,仿佛在太阳穴上滴了清凉油。不必关门,蚊虫并不光顾,主人告诉我,这里不是草原放牧处,没有牛羊,蚊虫极少来扰。
想起网上有位在京城谋生的蒙人曾说的一段笑话。夜里在草原方便,最好采取屁股移动式,不然蚊虫会挂在臀尖。真的是别样风情啊!而在原野的客舍,蚊子却是稀罕物。
女主叮嘱我入夜不要开窗。我觉是夏日,便将窗子开了一个一掌的缝隙,夜风习习,唤醒我关窗。房间门户大开,不必担心有窃贼,更不必担心蚊虫乘门而入。学习历史得知,自汉唐到明清,都有“夜禁制”,清代就有禁止“于门外坐卧乘凉”之说。炎炎盛夏,才限时准允居民“开门纳凉”。我在这里找到了远古的“夜不闭户”。这个时代的江山,何处无田园!
再好的田园,没有良好的田园生态都是白搭,孟浩然所写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只能是白昼之事,不足为奇。
四
第二夜,我们真的进入了闲适的“田园时”。
十几只马扎子,摆在屋舍的台阶上,台阶摆着几把象征性的蒲扇,谁也不伸手取来摇动,看着蒲扇,未忘盛夏而已。
女主告诉我,前百亩,后百亩,西山脚,东头路,这是她家的地盘。要来度田园假日,地方足够大。记得鲁迅曾写过自家环境: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感觉不解,一直未解。套用鲁迅的句子,我给女主的草原之家这样写:我家屋舍有两片地,屋前一片有百亩,屋后一片亦百亩。葱郁的青玉米,把夜色也弄绿了,绿色的夜晚,守住的不是黑。这是一种满足,幸福来自拥有,也来自对风景的热爱,哪怕很单调,只有重复,才可表达那种繁复吧。
我问收入,女主笑而不语,我伸出两个指头。她看看身后的旅舍说,加上去还多点。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说,来这过田园日子,没锅碗瓢盆?她遂自答道“一应俱全”。
女主抱歉地说,可惜青玉米掰不了,当下正长着嫩芽呢。内蒙古的气候寒冷,我四月来时,微寒未尽,正在春耕。不能埋怨气候,最终总要给农人一个丰收的结局。
不过,我早就知道,跑内蒙古找田园,有着一个小心思。科尔沁草原的巴仁哲里木地处北纬45度线,43-47度线上的玉米糖分多,煮的青玉米,那才叫一个“甜”。我惧糖,唯青玉米的糖喜欢,医生说,作物的糖分,不必顾及。陶公写田园诗,不提口舌之欲,我有小趣,以为也是田园生活的一部分。令我遥想,一个女主掰下的青玉米,一支内蒙正宗的羊肉串,就可以满足口舌,更可体会出别样的田园野趣吧。不必田园何事都有什么寓意,浅显但不乏生活的气息,我喜欢,喜欢简约清淡,专注每一顿粗饭。
五
其实,今年春天,朋友老胡早就捷足先登了。东院墙栅栏门左内侧,是一片空地,借了店主的农具,从胶东带去了菜种,垦地播种,此时正是旺季,老胡兴奋地领我欣赏他的田园之作。
三个多月,疏于打理,但小菜园依然兀自绿着。红萝卜白萝卜的绿叶被虫子打上了眼儿,就像做了记号,要占据这片萝卜地。西红柿下的几根木桩已经擎不住琳琅飞红的柿子了。一溜靠墙的黄瓜架子,爬满了绿色的翡翠,花儿黏在黄瓜尖上,这么晚还有蜜蜂来给花儿问安。我多么想拿把椅子,就坐在小菜园的一头,晚风轻拂,绿植清香,落日沉醉,蜂儿振翅,菜花独香,园边的草也不拔了,拿出我心爱的梭罗散文集《瓦尔登湖》,将闲适的心沉在书中,沉在小菜园里,翻书的哗啦声,摇扇的捕风声,蔬菜在晚风里醉着的声音,都做我惬意的旋律,我坐在这些声音里,不动声色,就像田头的一株树,深陷在某一段文字了,沉浸在某一个故事里。如果房东来给我锄地拔草,我也把她放进我的意境里,真正的田园,不必刻意,只要撒播了种子,就可以期待绿色浸染,平时抓不住的风骨和气质,原来藏在一小块菜园里。和她说什么呢?想不出词,默默地看着吧,也许这样最好。
多少人想把一颗疲倦了的灵魂放进孤独的山间小屋里,我觉得漂泊感并未离去,少了人间情调,总是不适。在这里,西装可以撂在床铺,忘记带在身边的香烟可以不再寻思,一股玉米的清香,各种菜蔬的菜香,完全可以取代之。染一身自然的纯净颜色,连皮肤的肌理都织满草原的气息,心底只剩下绿色的味道。
老胡早就把一根长黄瓜擦了又擦,置于我的面前,他是在用他的田园收获犒劳我。太脆,脆得声音飘很远;太绿,绿得夜色也变了。不经意的事在这里都可以成为故事,朋友志骏早就摄下我贪吃的样子。每个人都有一颗田园心,不是回归,而是从未失去。
我把马扎子挪到园边,女主说,园里有虫飞。还有寂寞吗?我回她一句,她懂得我。不远处的五智山,山上的“布和塔”,巧妙地变成一幅剪影,暮色里不安分的游云,赶着趟儿奔来,扑向玉米地,扑向小菜园,游云在空中变成了诗行,暮色在草原旷野氤氲着意境,很多平时捕捉不到的东西,都来为田园添趣。
这里没有田园牧歌,有的是无边的静籁,时间也慢慢静下来,一切皆无秘密可言,自己也无秘密可说,多少心事涟漪般地在嘴角漾开,只剩下一种公开的秘密——喜欢田园。
一无所有,随意撂在床上的行囊被冷落了。一张木板硬床,一把不知多少客摇过的蒲扇,一个塑料脸盆,一张轻薄的被子,还有一双木板拖鞋,我突然回到了原始,这是一个人的短暂史诗,永驻我的岁月。
六
我惊奇地发现,坐在院子里纳凉的人,没有谁在玩手机,把静静的自己都给了草原的夜色。有时候,劝说很无效,很无奈,而这里没有什么景区,没有多少可以入眼的景色,但谁都觉得玩起手机会破坏了这个沉静的意境。交给暮色的黑,让低垂的云包裹,任清香的雾气环绕,灵感随着田园收回的暮色而漾着,或许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就像摇曳在草原夜色里的罂粟,不必有什么情态动作,也是妖娆的。怎样表达我的心情呢?此时的心情轻盈得就像草原上一朵朵不载云雨的云,自由得无拘无束。
我忘记带着我喜欢的古书了,应该有一些诗集,田园最适合古诗呆着,朴素的田园韵律,完全可以不顾平仄。李清照的《漱玉集》也适合,《陶渊明集》一定要带,《范成大集》也不能少。我要脱掉运动鞋,换上老布鞋,白日流连于草原,傍晚交给古诗和田园,“不问红尘破事,独自播种丘田”,如果感悟肤浅,捧出古诗,唤来易安,可不许“悲悲戚戚”;叫醒元亮,不允他只修篱种菊;携着石湖居士来,要重写老来趣,别只吟什么“小儿亡赖”。我相信,在这里,时空会折叠错乱,一定会听到他们的原声,红尘不退后?这里的田园无法装进他们的诗集,因为格局太大。不必担心日子长了,与亲人好友疏远了,不必写什么“与……书”,一个视频,距离不是距离,遥远不成问题。
古人能将日常琐碎化繁为美,在诗意里活着,我想一定是用田园情调滋养了一颗心,无论是“梳洗打扮”,还是“更漏滴雨”,生活的细节皆成审美的对象。一片菜园,再怎么逼仄,所处不同,便有了悦人的情调。对于有情调的人而言,没有哪一种日常体验是低级无趣的,我偶得情调,很满足。
我懂得陶渊明,可陶渊明不一定懂我。这有什么啊,我可以直言相告。他爱田园,但过得孤独;活得很清高,但也得山野的繁荣;他过得很艰难,但活成了一朵凌寒的秋菊,得了风骨晚年的称赞。我来科尔沁,完全偶然,人生感受里没有转折,只有递进,让情调攀比古人,换一个田园日子而已。这个时代就没有什么不可能。不要说错过难再得,下次想重温田园生活,只是田园变个样儿迎接我,即使秋来田园凋敝,还有“幽草岁时新”。
屋在,山在,草原在,玉米地在,大地蓝天在,一段属于我的田园时光在,我此时正在,我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要什么样的风景呢。
“田园”两个字,在我的认知里好像只能给人以小情调,是避世的去处,格局不易大,在田园里的人也不会张扬,保持封闭的格局。但草原田园,却颠覆了这些认知,以一种苍茫的绿色涵养着身在其中的人,没有大情怀也不行。当下,内蒙人的田园更有格局,更有质量内涵,尤其是他们成为真正的草原田园的主人,田园的属性也随之改变。
陶渊明,孟浩然,王维,范成大……太多的田园主角,都是靠着诗歌来涵养田园,过着清贫的日子;而今的草原田园,绿植葱茏,草木向荣。女主告诉我,政府还给田园补贴,几乎没有养什么田园的成本,静待收成。田园,再也不是出世和入世的中间地带,这才是真正的田园,是一种寄情怡情的方式,是生活的最美家园。
七
广袤的草原,蒙居就像稀疏的星星,看似很近,一个嘎查(村庄),一个小屯,布局疏阔。不要以为没有人烟,没有邻居,邻居在隔壁,隔壁四五十里,驱车可拜访。第二天傍晚,我和志骏就去吐列毛杜与蒙民兄弟谢银庄告别,“莫吹羌笛惊邻里”,停车便有兄弟迎。我笑道,我在哲里木草原的菜蔬拿不出手,路边购得一袋桃。
我们常常觉得人生单调,没有故事。草原田园的故事很精彩,细节和排场,情节和高潮,用不着刻意编剧,什么也不少。我每天都是故事的主人公。
志骏就启发我说,单单就这菜虫的故事就一大堆。叫什么名?喜欢什么时候吃萝卜叶?为何喜欢萝卜叶而近到唇边的西红柿叶黄瓜叶视而不见……是啊,悬念一大堆,颇费脑筋,但不白头。他抒情起来:虫子给菜叶做镂空,是艺术活动;每一片菜叶上都有虫子深深的吻……他来了诗意。我相信,田园是会培养出诗人的。生活静止的地方,文学就出现了。
入夜很深,我们围坐在菜园一侧的台阶,闲谈无主题,个个成剪影。夜温15度上下,却无炎凉突变的感觉,一身的爽快,因为我在田园深处。
第二日早晨,女主送我田园处,转身拖过自来水管,喷水浇菜园。哦,她在告诉我,田园不会荒疏,可待秋菜味更鲜。
我无山中小木屋,但有草原一客舍,亦客亦主,不纠结什么身份了。田园在一角,虽小却在草原里。时不时去打理那片小田园,成为我说走就走的计划。
草原有田园,蜂蝶寻香来。我就像翩翩一蝶,“片片蝶衣轻”。我又和那些田园诗人一样,什么也不带走,他们留下清新脱俗的诗歌,我留下一段念想,一次美妙的体验,一次净心清气的田园野趣。
2023年8月1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