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丢人(散文)
一
丢人,就是丢脸,没有脸面了。但我说的“丢人”是真的把人弄丢了,与“丢脸”无关。
第二次去内蒙古科尔沁,带队的朋友志骏把车上的一个人弄丢了。丢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我。“丢人”丢得不算近,撂在了几千里草原的一角。俗语说,丢人丢到家了。完全可以成为自嘲的笑料。我“丢人”丢到了千里外的草原,面临着的是求救。
从科尔沁的科右中旗始,我就滴水未沾,忍着口渴,到巴仁哲里木三四百公里都是省道,没有服务区,不得方便。坐在我后排的徐家姐妹疑惑,问我为何一路茶水不离,这段路戒了茶瘾?我说草原的绿就是茶水,用眼喝水,顾不得口渴。大笑。
但内急还是无法控制,车行至吐列毛杜,终于急不可待地和司机老高请求,能不能找个地方方便。路边就有一公厕,全车人无一遗漏,钻进厕所。
前列腺这个东西有时候就是不流畅,大家基本上解手完毕,我却还在进行时。每次发车,志骏都是清点人数,唯有这次,他没有吆喝,也未点人,车抛我而去。
距离巴仁哲里木还有30公里,步行显然不行。站在路边,我想拦车。半天不见车辆。观光吧。四十几户的屯子,蒙居有序排列路边,牛羊散落周围,不远处的草原绿侵入屯边,要给屯子镶嵌一圈绿钻石的样子。我佩服自己还有心情欣赏。我知道志骏肯定要返回找我,于是就做一个短程旅行者。已是黄昏,大大的夕阳垂落在我的前方,仿佛告诉我,红红的灯笼来点亮我的夜色,有饭香从蒙居溢出,真想随意钻进一户人家,讨得饭香闻闻。
二
一辆三轮车向我驶来,驾驶座上坐着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女生,我拦下。急促地说明原委,我请求年岁稍大的女生带我向西追赶大巴车。女生转头去看,大巴车没有影子,看看自己的三轮,发问我,追得上?希望在这三个字里泯灭了。
没有身份证,何以证明?我觉得自己应该被人警惕着。姐姐告诉我她是大学生,我不知这个姐姐高三语文复习是不是也像汉族学生要重温那些课文,我退休前是高三语文老师,还记得那些名篇,希望用名篇作为我的名片。
老舍的《草原》,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徐志摩的《再别康桥》,郁达夫的《故都的秋》……扯远了,跟草原不沾边了。高考语文有名句衔接,我便快速调动暮色的句子。
无限残红著地飞……溪头烟树翠相围。
为君持酒劝夕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行人又落天涯……但怅望、高阳伴侣。
这哪里是歌咏,分明是求助。
你是高中语文老师?我感激地点头,她终于给出一个身份判断。她应该明白,这些句子,不是谁都可以吟出,也不是谁都接得上。文化,成为草原相遇的一张名片,不为寻找知音,只为证明一个身份,拉近一段距离。
那就谈谈吧,这才得知是姐妹俩,大的是长春财经学院大一学生,蒙族,18岁,她是来快递点取快递的。握住三轮把手的我,只能松开手,无望的情绪再次袭来,莫非要继续欣赏草原屯落的暮色?
背包和手机都放在车的座位上,手机处于静音状态,志骏和老胡的电话号码也记不住。我第一次感觉那种孤独无助,就像一只在草原上掉队的羔羊,发出咩咩之声,也是微弱无力。
我站远一点吧,别把这种无助的样子给了别人。女生掏出手机,招手我靠近。她告诉我,刚才电话唤她爸爸来,让她爸爸开车送一程。
三
又是一辆便捷的小三轮,一个中年男子在我面前停下。
“我给你车钱,兄弟你开价。”我要表达我的态度。
他拍拍小车座让我坐好,突突跑了几百米就到了他的家。
他的家就在路边,好大的院落。左侧是牛舍羊圈,院子里停着一辆轩逸车。他牵住我的一只手,拉我进屋,理由是“吃了饭再走”。他补充一句:“尝尝蒙古饭。现成的羊肉,做一碗羊肉汤,喝了再走也不迟。”他已经把我当作了兄弟,而非掉队客。我双手使劲拉住了他,他显然很为难。我们都感到为难。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被撂下,安知不遇好事?鼻子一酸,眼角跑泪。他还是陌生人吗?我还是过路客吗?我很想上前拥抱住他。
素不相识,我曾邀请过陌生人吗?一种敞开襟怀的感觉,好像刚刚喝了一碗鲜美的羊肉汤,鲜味盈心。有人说,饭吃得多了,就吃出了江湖。可我的江湖就这么来的,一句话,一碗未品的羊肉汤,就把远隔几千里的两个人拉进了情感的江湖。想起一个吃饭的故事。一个不知名且有点落魄的作家魏尔哈仑去拜访罗丹,罗丹说:“我这里简直什么也没有。可是礼拜天,你到麦东来同我一块吃饭吧。”眼前的蒙族兄弟,多么像罗丹,他雕塑了一个可亲可爱的自己。罗丹雕塑了“思想者”,而在那么短的时刻,蒙族兄弟雕塑了一个“温暖者”。
车子在通往巴仁哲里木的蜿蜒道路上行驶。这段路,如羊肠,他熟路,正好给了我诉衷肠的机会。但怎样去表达呢,我感到语塞,说什么都觉得苍白。
兄弟见面,问什么?过得好吗?我问他,前提是说实话,如今的日子和过去比,怎么样?
不是翻了几个个番的好!我相信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满足。
他告诉我他的家底。五口人,每人分配八亩好田,又以每亩300元的价格租种了110亩,合起来150亩田,每年一季玉米,获粮近20万斤,除去牲口饲料,收入15万。兄弟告诉我,一家拥有500亩地的很多。他还有别的工作。串个门跑上百八十里路,那是近道。东一句西一句,我们真的是闲聊。哦,我想,应该是广袤的土地涵养了蒙人好客的性格吧。这个兄弟的妻子和他是一个“嘎查”的,不过不是一个屯的,过年拜岳父母也就二三十里路,没有出远门的感觉。
怎么打理这些土地?他说春耕播种到秋收脱粒,都是机械在干,他就忙活20天。他又交底,他在镇政府还有兼职,干点民政工作。
那些牛羊的放牧可是大头啊!我感叹道。他家有三十头牛,五六十只羊,春夏牧之,过冬饲养,也是忙差事。他说,交给牧者就可以,每头牛150块钱,他没有说牧羊每只多少钱,算小钱吧。牛羊有保险,冬雪来了,牧者归还,不操心。
这些牛羊给他带来差不多20几万的收入。我赞叹他“日子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他说,不太懂,吃过芝麻,未见芝麻开花。蒙汉文化的差异,并不影响兄弟的谈话。
四
他的蒙名“谢银庄”,我拿汉语来解释,笑道:“父母给这名字就准备开个银行啊!”他说他也不知道何意,父母起的。汉语名字是“胡志明”。我无法把两个名字联系起来弄懂,不像汉族人的名和字有着内在的联系。
说起我的身份,他交给我一个任务,明年帮助他的小女儿参谋一下怎样填报志愿。但愿倾其所能,为远在边疆的兄弟的女儿提供专业支援。我问他今后的打算,他说,就是把三个孩子都培养成大学生,为国家做点贡献,报答国家给蒙民的好日子。
这话不掺假,他侧头看着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颜色,夕阳扑倒车前玻璃上,仿佛要来亲吻一个有着满满幸福感的人。巴仁哲里木还有个名字叫“康养小镇”,被幸福的绿色包围着。车子拐进去。“谢弟”停稳车,和我同车的朋友靠上来,就像久别多日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我顾不得跟他们交流“丢人”的细节,赶快从老胡的手中接过背包,要付车费给“谢弟”,朋友老胡早就把手机打开微信“扫一扫”页面,要“谢弟”掏手机。我赶快阻止,从包里掏出百元,他说什么也不收,我只能夹在他的副驾驶座底,挥手与之告别。在急难之中,他始终未提及钱的事,这让我惊讶。我明白,百元不足以感谢他,但我除了如此,还有什么可回报他的呢。
“哥,在哲里木有啥事尽管电话招呼!”他侧脸跟我高声说,“啥时候走,去弟家吃顿饭……”这顿饭,太重要,始终是他的心事。其实,我懂得,蒙族兄弟的情,比饭还香,那些客套的话,都不如这一句邀请来得实在。
五
志骏开着车也赶回来了。见面就说“对不起”,哪来的“对不起”,“丢人”才有一段奇遇。我喜欢听他责备,为什么不在原地等待,为什么不拨通自己的电话,他的手中就没有离开我的手机。
我说,兄弟,你要是把我送进沙漠戈壁一千里,我可能无法找到出口,放在草原上,有人烟的地方就丢不了,这里都有奇遇。志骏啊,你就是想编创一个故事吧,不然,怎么给这么长的旅途带来欢乐和刺激啊!他搂住我说,不丢下你,哪来一段精彩故事。其实,最精彩的蒙民兄弟的内心世界,没有微尘杂质,有的是纯粹和善良。
西谚说,把幸运的人丢到河里,他都能口衔宝物而归。我大概就是那个幸运的人吧,让我在草原深处打捞起一段故事,留住一段传奇般的兄弟感情。
志骏一个劲地道歉,检讨自己没有及时清点人数。我说,如果清点,就会把这段奇遇的传奇故事清除出我们的人生履历了。
志骏把发现被丢下的细节告诉我,我的背包从座位上滑下掉落中间车道,才猜测我是去蒙民家中“家访”了。“家访”?一下子将气氛弄到了高度。这是一种赞美,所谓“桃李满天下”应该包含在“家访”的词里。从前教过几个来自内蒙古的学生,千里家访,还不曾有过。这哪里是“丢人”,是“长脸”啊!
第二天,我和志骏自驾前往霍林郭勒,返回的途中,再次温习这个“丢人”的故事。我懂得他的意思,他也想走进这个故事里,而不甘做一个旁听者,于是我们买了水果,直奔吐列毛杜“谢弟”的家。
六
电话打给“谢弟”,他正在镇上开会,马上请假回来。
相隔一日,仿佛如隔三秋。见面拥抱,使劲拍打着后背,多少下忘记了,每一拍都是相逢的互相问候,尽在不言中。
志骏迫不及待地摆上了辈分,我们以茶代酒,来一场简朴的“桃园三结义”,不过,三国时的桃园太逼仄,我们是在广袤的草原。不是“怨别自惊千里外”,而是“西出阳关‘有’故人”。
不是科尔沁三四百里无服务区吗?这里为我们设了最方便最亲切的服务区;不必感叹“道傍无驿舍”,“老谢”屋舍是一驿。
志骏常常奔波在这趟线上,再也没有陌生感了,因为内蒙有兄弟,兄弟会相迎。
“老谢”的80岁老母也赶来与我们相见,我和志骏起身鞠躬,行“拜母”之礼。返回的路上,志骏说,这哪里是“丢人”,是“奇遇”!千里得兄弟,还认了蒙族母亲。
志骏的母亲随我们去,也和兄弟“老谢”的母亲结拜为姊妹。
丢下我一个,收获了多少缘分啊。
志骏说,这个缘分不同于平常坐在一桌,举杯相认,这是蒙汉兄弟情,是超重。蒙汉皆华夏,相亲一家人。
告别的时候,我有个小要求,下次去,一定要骑马牧羊。
志骏说,丢人不要紧,可别弄丢了羊群。
2023年8月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