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台风登陆厦门(散文)
一
对风一直存有浪漫想象。想着若穿一袭红色的风衣奔跑在风中,让风把风衣吹得鼓鼓胀胀,何等潇洒;想象着自己骑着一匹马驰骋在风里,与风同行,无拘无束,恣意万千。我甚至想,若有来生,就做一缕风,自由、轻盈,纵横八方,飞越千山万水,无牵无挂,多么好。
最爱春风和秋风,美感迭出,诗境凸显,春风柔,秋风瑟,撩人,迷人。到了厦门,见识了台风。曾经它只是书本上的一个词,在这个城市,却是一个惊目的存在,孤傲高标,在夏季频繁造访,小则六七级,大则十级以上,每一场台风都被赋予了个性十足的名字,仿佛那不是台风,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多年来,经历过很多台风,大小不均,唯有2016年的莫兰蒂台风最为深刻。
那年九月,厦门依然热,秋意全无,莫兰蒂台风在西北太平洋洋面横空出世,将于15日晚在厦门登陆,登陆级别达到15级,全城戒备,如临大敌。我却兴奋莫名,因为台风登陆时,风的级别抵达巅峰,我喜欢看。何况风名如外国女子的名字,让人遐思翩翩。我在心里悄悄说:莫兰蒂,你一定要来呀,别让我失望。现在想来,当时真是疯了,居然盼着台风登陆。
15日那天,整日激动莫名,仿佛要会见一个多年未见的故人。只是那天白天始终平静,阳光灼人,风不吹,草不摇,叶不动,毫无台风登陆的迹象,无端怅惘。夜色来临,照旧平静,以为台风不会登陆了,如往昔,拐弯登陆别处,很失落,恹恹入睡。
半夜,被阵阵呼啸声惊醒,心想:一定是莫兰蒂来了。飞速起床,冲进隔壁临窗的房。声响越发地大,尖锐,激越,雄浑,豪迈,如千军万马踏过,如狼群怒吼,如冰山融化,震耳欲聋。
往窗外看去——
好大的风,太猛烈,太霸气了。雨,千丝万缕,斜斜的,似要倒向大地;塑料袋、废纸、一次性饭盒、树叶在空中放肆地飞,与风雨在跳一场疯狂的探戈;行道树颤颤地抖,树枝东摇西晃,如女人散乱的秀发,如游龙在舞,如张旭的狂草。这是九月的风,这是秋天的风。在我的心目中,秋风是淡然的,是萧瑟的,是缱绻的,如李易安笔下的秋风,只是轻吹小帘,送来一缕秋凉和惆怅。可是眼前的秋风多么莽撞,多么野蛮呀,在城市的上空横冲直撞,颠覆了我对秋风所有诗意的想象。这是否是杜甫笔下的秋风,是一代才子笔下横跨千年,纵越万里,傲视古今的秋风呢,却又比杜甫笔下的秋风更动荡,更激烈,更狂野,它不仅想卷起屋上三重茅,它野心勃勃,欲颠覆一座城。
随后,风越来越大,惊了天,动了地,刮过玻璃,如裂帛,如玉碎,轰隆一声,发出灿然绝响。风以无懈可击的力量狂扫一切,所向披靡,在黑夜的街道上飞扬跋扈,为所欲为,裹挟着垃圾桶往空中冲去,欲冲上云霄,又狠狠地把它甩到地上。路边的两辆小车,在抖动,如火柴盒似的渺小而轻薄,随时有翻倒的可能。突然,有树枝折下,砸到小车上。突然,一棵树倒下,趴在地上,像一个英勇牺牲的战士。今夜,风是城市最大的王,以凛凛气场让一座城市诚服、颤抖和疼痛。
雨越来越大,像千万个歪了的惊叹号,屹立在天地间,触了目,惊了心。这是秋雨吗,秋雨不该是是萧瑟、缠绵、温情脉脉吗?有古意和远意,在文人墨客的笔下楚楚着,让人生怜。可是这一场秋雨呀,扯天扯地,如此急切,如此暴戾,如此凶悍,张牙舞爪,横眉怒目,落在玻璃上,像小石子重重砸下,无可挑剔的铿锵、刚劲;落在地上,如阵阵鼓声,激昂万千,有翻江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威。
我呆呆地看着,亲眼目睹到台风登陆时的威力和神勇,又紧张又兴奋,心突突地跳。心想,此时若走在风中,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是酣畅,还是惶恐,欲体验一番,终究不敢。
突然,琦在一楼大声说,不好,店里进水了。赶紧冲下楼。
一股股水从门的缝隙里汩汩溜进,发出淡淡腥臭味。琦快速拿来拖把、水桶、扫把、簸箕,我们赶紧把积水弄至水桶,倒入洗手间。风在外面咆哮着,像发怒的雄狮,不断地撞击卷闸门,仿佛撞击在我的心尖上,不由忐忑,担心卷闸门被风掀开。琦边忙,边担心我们的车。我说,担心也没用,先把水弄走吧。如此忙乎了两个小时,风渐小,咆哮声变成呼呼声,最后变成浅吟低唱。雨渐小,由咚咚的鼓点声变成哗哗声,再变成潇潇声。水不再涌入,我们坐下歇息,此时已是黎明四点。
赶紧上床补眠,呼呼睡去,梦里全是风雨声。
二
醒来已是上午九点。
琦坐在店里,见我下楼,兴奋地说,车子只是被树枝砸到,损失不大。
我站在门口,左右张望。因附近不少小区都断水断电,人们纷纷出来找地方吃早餐。还好,我们所在的小区有水有电,我们这一排的早餐店能照常营业。
卖馒头包子的早餐店生意火爆,队伍一直排到我的店门口,人们一买就是十个馒头或八个包子。店主夫妻五十多岁了,北方人,厚道而实在,在这一带做早餐已有三十年,口碑与人缘极好,靠卖馒头包子,在厦门买了房。我走过去,买早餐。轮到我时,与店主闲聊了两句。妻子一脸疲倦,告诉我,今天早上本不打算做,因台风之故一夜未睡,想休息一下,又想着台风后有水电皆断的可能,而自己店里水电供应正常,怕人们没地方吃早餐,店里的生意多年来靠大家照顾,故而强打精神,四点就开始忙碌,到现在,都没顾上喝口水。一笼馒头出笼,很快清空,还有人在门口不断排队。后来只得限制,每人限买三个。
隔壁的泉州牛肉面店也卖起了早餐,人流如织,店主两兄妹忙得脸上冒汗,脚不沾地,所有的存货卖空了,赶紧把卷闸门拉下一半。面包店的面包卖得一干二净,柜子上空空如也。超市的饼干、矿泉水比平时贵了三倍,也被抢光。
我在旁边转了一下,华美路与昌宾路交汇处全是积水,浑浊不堪,味道怪异,水上漂浮着废纸、一次性饭盒、塑料袋、树叶、花瓣、树枝等。人们把裤脚挽起,蹚水而过。一个小孩在那里拼命地踩水,水花四溅,他的衣服湿了,脸也湿了,却笑得“咯咯”叫,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走来,斥责孩子,扯他走了,小孩哭得哗啦哗啦。
有些车子泡在水中,或浸没轮胎,或浸没一半。一个车主站在他的车边,哭丧着脸——车顶上卧着一棵大树,把车砸得变形。一家轮胎店,卷闸门不翼而飞,里面黑洞洞的,店主垂头丧气地蹲在门口,据说,他店里所有的轮胎被风刮得不知去向。一家服装店,因没有装卷闸门,整扇玻璃门支离破碎,衣服泡在水中,一片花花绿绿。漂亮的女老板愁眉苦脸,站在水中收拾残局。
沿着华盛路而走,两边的行道树全部倒于地下,绿叶残枝到处都是。有的被连根拔起,露出树蔸,粘着点点黄泥,根须凸显,如岁月的肋骨,沧桑流溢。一个个树坑,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像城市的伤口。有的树从树干中间折断,断裂处,透着无尽的悲凉和孤独。
又走到华美路、海天路,皆一片狼藉,每一棵树都在劫难逃。那些倒下的树,凝聚了城市的阵痛,咽下了生存所有的艰辛和苦难,喷吐着悲怆的气息,以匍匐的姿态,发出绝望的呐喊。
唯有花坛里的草安好如初,傲然指向天空,昨夜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和抵抗,最终,以自己的渺小和坚强躲过台风的魔爪,完成了生命里的一次涅槃。
三
肯德基门口至海天路红绿灯一带,积水严重,深则过膝。人们簇拥四周,纷纷叹气。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眼神炯炯,虎背熊腰,穿着短裤背心,昂首阔步地走来,步入积水中,双手伸入水中,弯腰,低头,在水里慢慢触摸着。他在寻找堵塞在下水道的淤积之物,以便让积水退去。他边触摸,边慢慢移动,弓着的背如一座古朴的小桥,坚韧,苍劲,仿佛可以承受生命里所有的风雨,可以抵御岁月给予的无边苍凉。
人们议论纷纷。
这人真傻,这是政府的事,又不给他发工资,他瞎操心。
我认识这个男子,看起来很凶,却是个热心人,爱帮助别人。
他是在找存在感,借此出名吧。
……
那个男子对周围一切置若罔闻,专注地在水里寻找淤积之物。突然他手上的动作幅度加大,然后用双手捧出一大团污物——由塑料袋、废纸、厨余垃圾、头发以及淤泥混合而成。我觉得他捧出的不是浊物,而是捧出一种善,一份悲悯情怀。那双手已不再年轻,却彰显着一种力量和美感。男子把污物置于无水的空地上,不断地淘,如此往返数次,下水道终于得以疏通,积水慢慢变浅,最终退去。
男子欣慰一笑,带着一身特立独行的味道离去,表情淡然,仿佛只是刚刚在公园散完步。
所到之处,皆是凋敝迹象,袭击人心,让人深深震撼。曾经的葱茏与繁盛仿佛是一场锣鼓喧天的大戏,台风的登陆,让戏落幕了,我独自站于戏台,感受到一种浸入骨髓的清冷和寂寞。
那次台风的登陆,造成厦门65万棵树倒伏,房屋损毁17907间,农作物受灾面积10.5万亩,直接经济损失102亿元。我觉得当初自己对台风的期待是多么幼稚,愿台风永远不要登陆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