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工地在一个正在生产的化工厂里，一条马路相隔，北边是生产区，南边是工地。工地由一大片绿化带开辟出来，用围挡隔离，形成三个世界。生产区里终日轰鸣，高大的凉水塔顶端不停歇地喷涌着白烟，冷却塔循环水下泻的水流声如同巨兽在咆哮。绿地中有红叶李、楝树、构树、黑桑……各种树木彼此依偎，不时有鸟儿翩飞，营造出一个鸟儿和昆虫的乐园。工地的世界里，工人们陪伴着各种施工机械整日忙碌，不论风雨阴晴，算是劳动者的乐园。
　　 工地西侧有一块平整出来的空地，方方正正，经过挖机履带压实后覆盖上防尘网，看上去一片绿，可毕竟没有绿地的效果。在环保大政之下，裸土覆盖是一项硬性规定，至于其实际作用如何，没人能够提出质疑。有人提议说在空地上撒些草籽，浇上水，草长出来比防尘网效果好。可也就是提提而已，最后不了了之。
　　 大家生活在一个终日忙碌的世界，每个人似乎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忙碌的具体内容虽然不一，可是形式大致相同。工人们日复一日在工地上挥汗如雨，至于这块空地如何处置，实在算不上要紧事。既然覆盖上防尘网，完成了环保要求，空地就完成使命，逐渐失去人们的关注，终日在机械声和人语间酣然沉睡。
　　 在我们的世界里，吃尽烈日暴雨的苦头。烈日下的钢管滚烫，几乎不敢下手抓握。几乎全封闭的水池只在上边留有狭窄的出料口，内部加了排风扇作业仍然形同蒸笼。受台风“杜苏芮”的影响，暴雨之后的工地变成汪洋泽国，出动数台水泵铺设条条水管日夜不停地排涝。植物的世界正好相反，它们正在享受风雨。每个日升月落都是生命的见证，每场风雨都是它们成长的源泉。几场雨后，防尘网间钻出一棵棵绿芽，绿芽渐至成形，狗尾草、茼麻、马炮、牵牛……绿色生命从无到有，由一粒粒种子一经诞生，就显示出蓬勃生机。狗尾草抖动着雄健的羽叶；茼麻像斗士，一棵棵挺直身躯倾情伸展，肥大的叶子贪婪地吞占着天空；马炮游动着蛇形的枝条，毫不示弱地跑马圈地；牵牛的技艺更加高超，以农村包围城市的气势渐至由点成片，最后让防尘网的世界彻底消失，变成牵牛的汪洋大海。多么高妙的一场生命战争，默默孕育，无声无息，在一点点流逝的时光中看不见它们成长的痕迹，可是一旦将岁月叠加，就显示出惊人的魅力。没有人意而为，自然世界里所有的生命都在极尽天性使然，完成它们最华美的绽放。
　　 此时，我的目光终于在这片由时光缔造出来的绿色杰作间长久停留。微风袭来，狗尾巴草轻盈地摇动着它的小尾巴；茼麻结出的籽实生出黑黑的触角，一个个神气的昂首朝天；马炮不甘人后，一路碎黄的花朵之下，缀着一颗颗圆溜溜形同圣女果大小的青实。绿地中，最后的主角当属牵牛，它们庆祝胜利的方式是无拘无束地吹奏着蓝色的小喇叭，仿佛在演奏着一首首狂欢的乐曲。牵牛花的蓝色凝重深沉，点缀在绿中恰似无数双深邃的眼睛。每天晨曦中，牵牛花凝望着蓝天白云，也凝望着从它们身旁走过的每一个匆忙的身影。
　　
　　 二
　　 当我的目光逐渐离开建筑，转移到更多空间时，骤然发现有限的世界其实无限深远。许多时候，我们的认知局限不仅是目光的短视，更主要是心灵的封闭。工地南边的那片树林，正在成为深深牵住我视线的主角。树林以人工栽种加自然杂生的形式存在，颜色深浅不一，绿色轮廓下勾勒出各种树的形状，郁郁葱葱间组合出令人遐想的层次，和工地的繁忙噪杂形成鲜明对比，成为一道可以栖身息心的风景，算是对这个喧嚣世界的补偿。我的目光在树林中时不时停留，通过静态的风景传导，总让我不停歇走动的躯体得到片刻宁静。我把这片风景无限放大，幻想着它是一片原野之上的绿屏，没有人为修饰，自成一片净土。我的幻想并不是没有依据，不时从树林里出现的飞鸟就是明证。飞鸟时而上下，时而东西，身形永远欢快无比。树林是飞鸟的家园，动静间蓝天白云衬托，共同构成我的视野里美丽的存在。
　　 想想人类总是自以为聪明，认为能够改变一切法则，其实能够改变什么？每天都有灾难发生，每天都有悲剧上演，自然才是世界真正的主宰。我们在世界的角角落落作着创伤性的建设，美其名曰创造财富，可这些财富在时间的长河中就是垃圾，是丑陋的伤疤，是无法丢弃的包袱。为了这些包袱，我们如同蚕一样作茧自缚。
　　 我不愿意思想的天空荒芜落寞，活着哪怕寂静无声，也要有精神的光彩。有树林中飞鸟相伴，我的目光从此多了关注的空间。一个个夕阳余辉映照的傍晚，澄蓝天空总会漂浮着纤柔的白云。树林绿色深浅中丰富着景深，也丰富着我的思想深度。明净的空气中，往来飞舞着一只只红蜻蜓，也有一两只黄黑相间的王者——大雷蜓。蜻蜓幽游的身姿往来倏忽，宛若只只快乐的精灵。天空因为这些飞舞的精灵顿时变得鲜活。我不知这些蜻蜓是何时出现的，或许它们早已存在，一直在属于它们的世界飞舞，只是长久蒙尘的心灵导致我的目光失去发现精彩的灵性。我为自己的恍然所失而沮丧，甚至有些悲哀。思想常常受到世俗力量的牵绊，难以挣脱，情绪有时无法自控地向低端滑落，只有借助外力来警醒。
　　 此刻，眼前飞舞的蜻蜓，生动地走进我的生命里，再也无法离去。我所面对的这个建筑的世界，原来不仅仅只有水泥钢筋、机器轰鸣，还有这些舞动如精灵的蜻蜓，我们所有的世界其实也是它们的舞台。看似狭窄实则无限的空间让它们尽情绽放，澄澈的空明是它们快乐的元素，华美天幕做了它们活力四射的背景。
　　 我的思绪回到家乡，回到小时候的稻场之上。每当傍晚，天空中就舞动着无数快乐的身影。蜻蜓、昆虫、燕子、蝙蝠……它们的身影共同描绘出我童年时光最美的画图，永远定格在心灵深处。那时没有烦恼，没有忧虑，时间的每分每秒都像彩虹般璀璨闪耀，只是随时光飞逝，岁月消磨，美好难忘的场景日渐模糊，我的生命在延长时却丢舍了最重要的本质。
　　 现在我似乎重回童年，看到相似的场景。虽然盛会的主角只有蜻蜓，缺少其它伙伴的伴舞。虽然我童年的玩伴一个也不剩，只有我孤独漂流的脚步在尘世中努力前行，可相似的快乐还是瞬间复活，袭满全身，竟然从没遗忘。
　　 在时间的长河里，生命的征途中，注定要一路跋涉，一路思索。蜻蜓在属于它的世界里自由飞舞，一刻不停。能够自由飞舞在属于自己的天空里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生命最大的幸福，大概在于无拘无束地绽放，自由自在地飞奔。树林、飞鸟、绿地，狗尾草、茼麻、马炮和牵牛或许都是蜻蜓的朋友。我并不在意朋友的多少，能够帮助我心灵成长的，哪怕只有一两个就足够。
　　 蜻蜓有时会兴奋过头，钻进挂满密目网的架体里出不来，它们拼命扇动翅膀扑向密目网寻找出口。我看见时顿生怜意，小心捉住蜻蜓，准备拿到空地上放飞。蜻蜓并不领情，不停扇动翅膀，急不可耐地啃咬我的指头。待到放飞时它们没有片刻停留，倏然间就消失在空中，连一声感谢也没有。我并不介意蜻蜓的无礼，能够还它们一份自由是一件何等快乐的事情。至此，我的工作多了一份额外的任务，时不时在外架安全通道上找寻迷失的蜻蜓，有时也会发现黄蛱蝶，没头没脑的样子煞是可爱。我害怕伤害蝴蝶的翅膀，只是尽量挥赶它们找到密目网扎结的间隙出逃。我为这份额外的牵挂乐此不疲，生命既然总在消逝，和这些舞动的精灵分享，岂不美哉。
　　
　　 三
　　 我的工作就在树林、飞鸟、蜻蜓、绿地相伴间，不知不觉过去三个月。我不停的为物质的存在忙碌，思想就变得僵化，对于工作以外的世界近乎麻木迟钝。可是如今和这些熟悉而陌生的“朋友”相遇，思想突然苏醒，我觉得庸常的生活并不单调，日子反而生出些明媚的色彩。难到是因为偶遇了这些“朋友”的缘故？可这些场景都是我身边寻常而见的普通，是不是在特定的环境里给我的生命送来一份别样的感悟吧。
　　 仔细想想，我的这份工作并不让人生厌，并且值得依恋。首先的原因是因为生存，工作解决了我的温饱。在新冠病毒肆虐的三年时间里，让我不仅有一份稳定的工资可拿，还让我的整个家庭得以安然度过危机。就冲着这个原因，日复一日的工作让我心怀感恩，更加勤奋，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有经历过人生的风雨之后，得来的生存机会才让我更加感激，感谢生活的宽厚仁慈。命运总是在起起落落中演奏着高潮与低谷，对于那些辉煌荣耀和挫折失败我不再过分的激动和失落。长久的风浪让我沉淀下来，从每一次极具挑战的工作中努力产生兴趣，生出一些使命感，最后让我对工作有了积极主动的热情。
　　 热情固然来自于物质保障，为了解决工作中存在的问题与挑战似乎更具价值。每天早起，经常中午、晚上加班，住宿条件简单，生活待遇也简单。这些于我都觉平常，可来自工作中非正常的阻力和制约就让人非常无奈，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我已经从事建筑工作二十多年，许多施工问题可谓驾轻就熟，常见的困难没有克服不了的，可凭空增加许多莫名其妙的内耗干扰，就让人无语。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干事越多指责越多，不干事反而没有事。
　　 痛苦的根源并不是来自欲望，而是思想，是那颗害怕被尘世的烟沙裹挟最后沦陷的恐惧之心。理想我还有吗，是不是随着岁月磨蚀已经彻底消失？人生所谓的坚持最后在现实磨砺中消失殆尽，此消彼长的力量具有极大的吞噬破坏性。日复一日的劳碌奔波，在汗水和疲惫中，晕眩的大脑和干涉的眼睛望着属于我的喧嚣天空，瞬间会产生许多迷茫。被这些惰性因素撕扯着，我害怕长此以往，心中仅存的美好会不会彻底殒没？
　　 但是，我终究要用拼命的工作来抵消阴影。我尽力和工人们打成一片，时不时高声粗鲁地说笑几句。在烈日下不停奔走，汗如雨下的感觉让我享受，思想的疲惫在身体的释放中得到减压。解除烦恼忘掉痛苦的唯一方法是主动走进生活，在繁忙中忘却。日子只要忙碌，很快就会忘掉所有的烦恼忧虑，忙碌就是生命最好的姿态。
　　 每天早起晚归，栉风沐雨都是我和所有工人们生活的常态。作为化工厂的建设者，我们虽然和厂里的正式工人的工作有所不同，穿着工作服的颜色也有所不同，但是我们上下班的脚步一样匆匆，脸上写满的同样是工作，忙碌没有丝毫差别。每天路过厂门口的河渠，高大的白杨、垂柳拥偎着平静的水面，水面静得温柔安闲。不同时段我会拍下些照片，日子一长，翻看这些照片记录下的瞬间，都会令我动容，时光和岁月的脚印在这些美好时刻中一点点游走，似无所获却也丰厚。
　　 我愈加反感在无谓的内耗上付出精力，努力保持沉默，竭尽全力做好属于自己的事情。晚上下班回来我就沉浸在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洗漱完毕，先焚一炉香，然后躺在床上，听几首喜欢的乐曲，或者听听书，让大脑一点点剔除负面的物质。
　　 周围的空气中时不时会有一股异味，像是氨氮的味道，具体也说不清，时而浓烈，时而轻微。李宁比较有心，关于气味来源他找业主咨询，得到的答复说是电石厂产生的乙炔，在雨天和水混合反应时就会产生这种气味。和异味相抵消的是香樟树的香味。厂区道路旁全是茂盛的香樟树，浓稠的叶子闪着光泽，烈日下散发出特有的芳香。到了雨天，香樟树的香气更加浓郁，香味恰好中和了空气中的异味，同时添加了一些令人愉悦的气息。
　　 愉悦不仅如此。靠近冷却塔的道路旁栽种有一排紫薇，循环水终日巨大的轰鸣声没有影响到紫薇的心情。紫薇红色灿烂的花簇盛开，开得明媚，开得精神，开得青春洋溢，微风中摇动的身影婀娜得让人悸动。“杨柳春风今夜闲，一杯浊酒问青天。为何花有重开日，人却从无再少年。”纵然时光留不住，生命留不住，何不在该盛开时盛开，该飞舞时飞舞，把属于生命最靓丽的底色挥洒人间。
　　
　　 2023.8.13日记
　　 2023.8.25日整理于炉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