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孤独的守夜人——等待一场秋雨(散文)
一
那个秋天的夜里,是谁在竹林下的老屋里给我留下了一盏灯?引导我这个孤独的身影,悄悄地向老屋靠近。
黄昏的时候,我踩着被夏天晒得松软的红土地回来,那一阵热烈的拥抱,像种子睡在深厚的土壤里一样,将我温暖地包裹在山弯里。风岭村的夏天,在一阵蝉鸣声里开启,又总在一袭凄冷的秋雨中落下帷幕。多少年来,没有人真正地告诉过我,这个村子的春夏秋冬具体由哪一天开始,又从哪一天结束。每一个生活在村子里的生命,与草一样,只需任意地把种子丢在一块红土地上,他们就会把根蔓延到四面八方。所以,时间的流水只载走那些远行的脚步,对野性的生命来说,除了白天黑夜,雨雪风霜,其余的全是肆无忌惮的疯长。
我回来的时候,村子里静寂得没有一点声音,山梁子与田野,全笼在暗黑的夜幕里;小河沿边,悄悄地听见了虫子的幽鸣;老狗一声也不吭,早已忘记了它本应该是村里的守夜人。门吱呀的响了一声,像几千年来沉重的步履,从历史的一端把我从朦胧中唤醒。缓慢的脚步跨进门内,一股发霉的潮气涌上来,伴随着两张已经难以抹平皱纹的面容——父亲接过我的行装,母亲急忙地点燃柴火,把灶堂烧亮。
没见过世面的猫,从灶台上跳下来,“喵”的一声,消失在里屋黑暗中去了。父亲说一条老狗把一窝狗崽子下在竹林下的一个石头洞里了,没有继续在鸡窝边生下那些毛绒绒的小家伙。那些石头洞里的小狗,将来会越来越具有野性。野,对于风岭村来说,预示着一种荒凉。一个村庄的真正死亡,是听不见清晨的鸡鸣,闻不到半夜的狗叫。
二
夜已经很深,我躺在婆婆留下的一张老式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屋外有暗黑的层云,堆积在天空中,所以这样的夜,没有星星和月亮——只有在这样的山村里,才能感受到夜的深沉和寂静,村子外面的世界,总在半明半暗的梦中飘荡不定,又在嘈杂中把人的梦敲醒。
我翻了一下身子,床就“吱呀”地叹息一声,仿佛是一位已经快要不行的人,沉沉地喘着最后一口粗气。屋里的暑气未消,没有一丝凉意。我希望像多少年前一样,婆婆摇动着的蒲扇,用凉风把我带入梦中;或者我在等待一场秋雨的降临,秋风带着惬意的温度,就会把我的梦送回过去。
我现在很难记起这个村子过去的故事。那些有关红土地的梦,都写在父母沧桑的脸上。他们额头上的褶皱,每一条都布满了岁月的烟尘,烟尘棕灰的颜色啊!就像秋天的田野!
许多年以前,当我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离开这个村子的时候,父亲把我送到了村口盛开芦苇花的小路上。我在父亲的眼里看到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广阔大路——父亲说,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如果被村里的一根草绊住,或者被一阵虫鸣牵扯,那他这一辈子就算完蛋了。
所以我跟随一阵风,把梦做在了别人的世界里。那些钢筋混凝土的丛林,从来没有让我好好地安睡过,我在别人的世界里活得窝囊又糊涂;那些不沾一点尘土的大街上,满是生锈的金属气息,找不到一点土地的温暖。人们在腐烂堆里刨食,在灰暗的天空里奔走,却把土地的故事忘记得一干二净。
三
老单身汉王四一辈子没离开过风岭村,他的竹林下的老屋,他梦中的女人,他的那片土地……都将会被自己带进这片泥土里。起初的时候,他行走的步伐带得起小路上的尘土,然而现在,他佝偻的身体,越来越看不到远方。当一个人整天只能低着头看脚下的土地时,也许他真正听见了土地对生命的召唤。
婆婆和爷爷就是听着这样的呼唤走到土地深处去的。我现在能记住的东西,只有他们的背影,他们带走了曾经的快乐,过去的故事,以及饲养过和打骂过的猪狗。所以除了我躺着的这一张床,他们什么也没给我留下,也许很快,就连他们模糊的背影,也会消失在我的记忆里。
风岭村的土地到底有多深,究竟能埋下多少人,我不得而知。山坡上的新坟压着旧坟,每一个土包的下面都藏着一段过去的故事,它们用草或者树,把故事讲给生活在这里的新人听——所以每一堆坟的上面,不是长满茅草,就是被树遮蔽。
我静静地躺在这张木床上,仿佛听见那土堆上一片树叶落下的声音,它先是在黑暗的空中飘荡了一阵,风把它带到了另一片泥土上。没有新人再听它从土地里带出来的故事,所以它只能安静地睡在泥土里,与砂粒为伍,最终成为一粒尘土。
也许那片坟堆上落下的叶子,预示着秋的来临。
四
父亲现在越来越希望我在村子里多住一晚,他的眼睛已经混浊不堪,从呆滞的眼神里,我再也看不见当年那条通向未来的宽阔大路了。我曾经沿着他眼晴里的光明之路,走遍了大江南北,可是现在,我的这双脚已经变得缓慢而沉重,我无法向父亲说尽人生路上经历过的坡坡坎坎。那样的经历已经写满了我的额头,从青灰开始变得苍白。
也许父亲留我住下来的理由,是想让他的岁月更延长一点。在风岭村里,父亲的梦一直没有停止过。我曾经走过的路,不是父亲延伸的生命——我与他走的不是同一条路:他的路从山坡伸向田野,从晨曦走向夕阳;而我的梦从村口走向未知,从纯洁走向世故。所以现在父亲只能看见我的背影渐渐地远去,我一转头,那张老脸,似乎还残留着没有拭干的泪痕。
每一个生活在风岭村的年轻人,老一辈都希望他们沿着村口的小路走向远方,然后到了一定年纪,又弯腰驼背地回到竹林下的老屋来。
我现在越来越希望谷子从远方回来。尽管她的容颜已经变老,老得我已经认不出她是否是过去的谷子,然而她的花格衣服,长长的辫子,总是我人生的梦——女人,是男人的红土地,是男人一辈子的梦。
她说喜欢夏天的热烈与嘈杂,而不喜欢秋天的萧瑟。然而我却在深夜里期盼一场秋雨,秋风带来的一丝丝凉意,只是让心更加地平静,它无力与天地争什么,又何必那样惧怕秋天?所以夏天固然是美好的,然而秋天却一如既往的来,谁阻止得了呢。
终于有一滴秋雨滴在我深夜的梦里了,冰凉的感觉让我的心为之一惊。我突然像回到了从前,过去经历的许多事,许多无法启口的难堪,现在都无所谓了,我从红尘中归来,回到竹林下的老屋时,依然是一位少年。我的内心充满着爱。当一个人开始渐渐地长大,他就不需要爱了。我与谷子的聚与散,对漫长的人生来说,只不过是一种缘分。缘起而性空,她在那个秋天离开村子的时候,仅给我留下一个苍白的背影,所以,只需要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就能把彼此的缘分说尽。
五
也许这一阵秋雨后,老屋的墙角下就会生长出一丛一丛的青苔。青苔是一种青涩的堆积,是时光对生命种下的雨滴——它久久地停留在童年的记忆里,“滴滴答答”像时间的钟声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蔓延。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是最懂故乡的人。我的故乡风岭村,成全了我对土地和文字的敬意。我在键盘上敲下的每一个字,都是这片土地里的一曲虫鸣;一阵鸡叫;一声狗吠;一袭爱的表达……我把文字抛向久违的炊烟里,听见的全是红土地呼唤我的声音。
2023年8月28日夜于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