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箫声依旧(散文)
一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残阳如血,我独坐在山头,吹着那支伴了我十几度寒暑的八孔紫竹洞箫。箫声轻咽。
一首《送别》空谷回响、袅袅不绝,在这暮色低垂时分更觉悄寂、深沉。十几年了,蓦然回首,物事两非,唯有这呜呜咽咽的洞箫声在心头悄然勾起那前尘往事的粼光碎影。
最初听到这支洞箫的声音是在十几年前,那时我还在读小学六年级。也同样是这样一个残阳如血的日暮,我抛开小镇的喧嚣,一个人跑到僻静无人的山野深处,漫不经心地徐行。瑟瑟西风,吹干了少女脸颊上的粒粒泪珠。斜阳脉脉,照着少女那一样如血一般恓惶难安的心。满腹忧愁的我,泪珠虽已被凛洌的晚风吹干,心却还抽泣着、抖动着。我知道我逃脱不了,躲避不了,无论我在山里绕来绕去,最终还是要回去的。
我还不想,非常不想沿着原路回到我来的那个世界。我只想暂且有片刻的停留,在这一片山野中驻足。虽是隆冬时节,草木凋零,满目荒芜,毫无生气。但这里没有压抑,没有逼迫,我能在这里快活地、自在地呼吸,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如今想来,那时的自己只不过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竟然有着那样一颗厌弃尘俗、向往自然的遁世绝俗的心!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彼时年幼的自我有着一颗超越自身年龄的沉郁的心,时至今日也是如此,任凭经历了何样的阴晴雨雪,少年时代应有的那种单纯、美好的梦一般的理想一直不曾改变。
二
依稀记得那天下午,我从父母的手里挣脱出来,从镇上的寒假数学培训班的教室里跑出来。
作为一个柔弱的小女孩,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我,给予我勇气与胆量在父母严厉的目光下叛逆地逃离。总之,当时就是一个念头,我不要去报名参加什么数学寒假培训班,不要放寒假的时候还像囚犯一样监禁在教室里补着无休止的课程。尽管我知道在父母的严苛的家教下,我可能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但我还是想通过这种哭着跑开的方式来表现一个女孩子青春的叛逆与自我的觉醒,来表达我内心的极度不满与满腔愤懑,来展现我微弱而纯粹的抗争。
我跑离了教室,将父母甩在了身后,也听得父母无奈的叹息:哎,报数学班的事只有缓一阵子,等她考完试、放寒假了再说……我头也不回地跑了,我似乎看到父母失望地摇头和对假期培训班老师表现出的满脸歉意,或许还有他们恨铁不成钢的痛苦。然而那时的我或许年幼到还顾及不到这些。只是方才父母强硬的态度、胁迫的语气以及在教室中当着老师对我厉声的训斥还浮映在脑际,心中一酸,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无法忍受,无法停留,便沿着家的方向往回跑,中途却故意走上岔道,避开父母追随的步伐,来到了此地山野僻静之处。
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西沉,我感到一个小女孩子的这种无力的抗争是那样的弱小与可笑,最后注定是无济于事的。即便此时没有报名成功,寒假到了,他们势必又要强行让我去参加。我感到一丝悲哀与绝望。
依旧不想回头,我信步向前继续走着。不知不觉,前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吹奏洞箫的声响。我抬头望去,前方一抹浓浓的绿意,乃是一片竹林。四季长青的翠竹,密密麻麻的枝叶交相掩映遮挡住视线,看不真切。只听得箫声不住地从中传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袭,不觉如缕”。《前赤壁赋》虽是高中后所学,那时尚不曾读到,但是洞箫的声音我在那时却是可以清楚地辨别出来的。早先常在电视、广播中听到音乐名家演奏笛、箫、琴、筝等古典乐器,常被其美妙的声音所深深地吸引。因此心底对笛、箫更是钟爱有加,只恨无缘学习。倒是父母却很希望我去学习钢琴、长笛、萨克斯等流行的西洋乐器,甚至考虑过要为我报小提琴特色学习班,这令我十分厌恶。人天性自然,各有所爱,他们固然是为我好,却要将其爱好强加在我的身上,这令我无法接受,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听到那箫声,心头都会微微一震。
也早就听闻住在邻居家的玉姐姐会吹奏洞箫。此处莫不是她?
我心下里暗自揣测,便踏上石阶,循声而去,缓步走入竹林中去一探究竟。远远地便望见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上侧身坐着一人,穿着雪白的针织毛衫,长发及腰,依风飘垂,双手执箫,舒徐有度地轻吹着。灿若芙蓉的秀脸掩饰不住其不加雕琢的自然之美。果真是她。她复姓欧阳,双名璞玉,大我八岁,我就唤作玉姐姐。因要准备做大三寒假课题研究的相关调研,她就先来到乡下住在她姑姑家中,在周边村镇展开实地踏勘访问。她姑姑家就住在我家东边不远处。她名为璞玉,当真是人如其名,别有一番朴素自然、恬静娴淑的美。只是平日里与之接触甚少,更是无缘听其演奏器乐。如今亲眼见了,亲耳听了,不免有些激动起来。
我就默默地倚在一株修竹旁,不愿惊扰她。她一时也没注意到我的到来,兀自专注地吹着。我听着那曲子,低沉哀婉,凄迷回环。没有长空万里落秋雁的壮阔,也没有阳春三月映白雪的疏朗。沉郁的曲声隐隐中透出一丝悲凉,衬着那夕阳西下的背景,每一个音符都扣击着我的心灵,契合我此刻的心境。箫声萦回,绕梁不绝,在我心底激起共鸣,不禁使我悲从心来。想着方才父母不容置辩的厉声说辞,想着那令人窒息的补习班的教室,我就呜咽着无声地哭了起来。我听那箫声如我的柔弱的内心一样哀伤,仿佛那箫是在为我不平,为我哀鸣。它懂我内心的酸楚,它是我的情感的寄托。我在箫声里沉醉,像找到了知音一样,像对知心人倾诉了我的痛楚一样,脸颊一热,两行清泪夺眶而出,簌簌地落了下来。
后来玉姐姐曾告诉过我她吹的那曲子的名称,只是那时年纪尚幼,至今又时隔了十几年,倒将那名字忘记了,也不知是《关山月》还是《苏武牧羊》。
三
她吹完了整首曲子,停下来,那箫声还似在竹林间回荡。我还忘情地驻立在那里。
她将那竹箫轻放在岩石上,转过头来,看到了我。我迎着她那秋波般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强颜一笑,叫了声玉姐姐。我愁眉紧锁,看着她那温和的目光,稍微舒展了一下,可面颊上依旧挂着小孩子的晶莹的泪珠。这当然瞒不过她犀利的眼睛。
“小姑娘家,这又是怎么了啊?”玉姐姐笑着问道。
我听得她那浅浅一笑对我的真切宽慰,并非嘲讽。她伸出白暂如玉的纤手拉我上去,一手搂着我坐在她的身旁。依偎在她的怀里,我感受到除父母外从未有过的关怀与温暖。听闻她问我缘故,我便将父母如何硬逼我去报名参加寒假数学补习班、我又是如何不情愿而挣脱出来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她静静地听着我倾诉,不时地点头或是说“嗯”、“哦”等字眼表示赞同,那一刻我便觉得她是能懂我、值得我信赖的知心人。我将腹中的苦水一吐而快。说罢,联想到家中那种压抑的气氛,就又忍不住落泪了。她便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手帕为我拭去泪水,就像是一位亲姐姐百般柔情地呵护着她的小妹妹一样。
“那么她们到底为什么要逼着你去上假期数学课呢?其它的,如语文、英语等科目又当如何?”玉姐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认真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她问得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如作答。看着她一本正经的神色,尽管目光依旧保持着那起初的温和,我还是隐隐地觉得起初的那种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与温馨感正在被这诘问语气中透出的迷蒙凉意所笼罩。那阵淡淡的凉意瞬间渗入我的心里,我隐隐地觉得玉姐姐可能也要像母亲、父亲一样驳斥我,劝说我上补习班。虽说那时年纪尚幼,还不懂得察颜观色、揣测人心,但我仅凭自己的孩子般单纯的直觉就已然分明感受到了这一点。
“那自然是因为数学成绩不好,所以他们才让去补习呗。”我思忖了一会儿,淡淡地答道。
我承认,数学学得不是很好,加之马虎大意,每次考试成绩平平,不过七八十来分。但我并不觉得基础薄弱,更没有必要空耗大半个寒假的光阴去无聊地补习。我还是将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说给玉姐姐听。不管结果她的态度将会如何,她至少是唯一一个能耐心聆听我说话的人。我为自己的心声得到了倾听与尊重而由衷地感激她。我感受到父母专制强横的冷漠对比下她带来的无比的温暖。
“我知道你肯定厌恶上补习班。寒假本应该是用来放松、休息玩耍的,却要去上枯燥的数学补习班,整日循规蹈矩地坐在教室里,坐在那试卷堆叠如山的教室,生在那四四方方、冰冷凄凉的教室,该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啊!自由的时间被无情地霸占,就如同丧失自由的囚徒,被关锁在没有温度的暗室里,只有一扇狭小的铁窗,透过它,可以看到外面一点儿亮光,看到破灭的幻想……”
玉姐姐抚摸着我的头说着,语气舒缓又略带激奋。
毕竟她要长我七八岁,更成熟一些,说的话也更形象、深邃一些。字字句句听起来都是我想说的,轻扣在我的心坎上。我激动地握着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不住地点头称是。我瞬间觉得她就是我的知音。或许那时并未对“知音”一词有着怎样深刻的认识,但倒也听过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的故事,心中便如此觉得。
“其实我跟你的想法一样,厌恶那些什么杂七杂八的补习班,反感父母那种剥夺孩子自由、占用自由时间的行径。所以你的心思我完全懂得。”玉姐姐神情缓和下来温婉地说道。
她的话,就如她的箫声一样在我的心底激起共鸣。我的这种心思、委屈、苦楚,一起玩大的伙伴不懂,从小生我养我的父母不顾,教我学知识的老师不理解。也只有玉姐姐能如此耐心地倾听一个我这样叛逆学生的心声,能关注并理解一个懵懂小女孩的一点儿简单而又单纯的想法。我感到深深的慰藉。
“但你有没有从你父母的角度去考虑?”玉姐姐的微笑又收敛起来了,“接下来就将是小学最后一个学期了,即将升上初中,这是极为关键的一个时期,他们当然希望你能考到县里更好的中学。天下父母心,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也是人之常情。他们之所以违背你的意愿让你去做你极为厌恶的事情,也是为了你能提高成绩、完善自我。方法固然是过于专制、不尽人情,但无私真诚、煞费苦心的初衷却也是不容置疑的。你可以选择抗争这种蛮横的方式,可以否定他们的强硬做法,却不能因此而心生恨意。你能去埋怨他们、憎恶他们吗?当然不能。相反,你应该学会去感激。感念他们的一番苦心。”
玉姐姐说完这一番语重心长的话,饱含温情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愣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换个位置、站在父母他们的立场去思考问题。我一直将自己定位在一种压抑的家庭桎梏中,一直憎恶着父母们那种牛不喝水强按头的粗暴方式,一直拿“已所不欲,勿先于人”的箴言来反诘他们,一直责怪抱怨他们剥夺我自由的天地,一直认为他们不理解我、不为我看想,一直对他们持排斥、反对的态度,可我又何曾本理解过他们,念这他们的一点儿好?在我一个幼小的孩子心里,只会单纯地从自己方面想,却将父母批驳得一无是处,完全没有理解他们的一番苦心,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跟他们心平气和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沟通解决的方法,想来当真是不该。听完玉姐姐的话,又细细回味了一番,不禁面红耳赤,心里渐渐觉得有些惭愧了。
内疚是一时的,抹不掉我这个小女孩身上表现出的须眉男儿的叛逆精神。歉疚归一方面,是否妥协去补习数学则又是一码事。王姐姐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矛盾。她就又和颜悦色地说道:
“理解父母的苦心当然也并不代表你要迁就他们而付出自己的自由作为代价去做无谓的消耗。要追求自由,当然也不是要一味地似你这般小孩子气地、天真地逃脱、无力地抗争。一切要靠自己辛勤付出、努力争取方能如愿。”
我一知半解地听着,并不懂那话中含着怎样的深意。
“你就没有想过要用合适理智的行动去做出怎样的改变?”看着我茫然不解的窘相,玉姐姐事柔声反问道。
“既然是因为数学成绩不太理想,所以你父母他们才强迫你去上补习班。倘若你今后把数学学好了,用绝好的成绩证明给他们看,使他们心服,让他们看到你的进步、你的优异,那么他们又怎么会再追着你去上补习呢?何不想着先去自己补习功课,改善自己的数学成绩呢?”
对哦,为什么不尝试着去提高成绩、作出改变,却要甘于沉沦而去怨天尤人呢?我若有所悟。
“人也要懂得奋斗嘛,别只停留在现状止步不前,要靠自己的力量去拼,吃苦迈力、积极上进。有目标,有追求,有斗志,这样的人生才别有趣味!”玉姐姐补充道。
现如今看来,玉姐姐当年的那些道理是再浅显不过了,可是对于十几年前的我,对于十几年前的那个小女孩来说,可谓醍醐灌顶,刻骨铭心。我之前从未像那次那样清醒地意识到那些通俗而又基本的为人处事的道理。是的,人要有追求,有斗志,会争取。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电影《英雄本色》里小马的一句话:我等了三年,就是想等一个机会,我要争一口气,不是想证明我有多么了不起,我是要告诉人家,我失去的东西我定要拿回来。多年后,我读到毛泽东的一句话: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看到这句话,也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当年玉姐姐对我的殷切劝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