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旧时光】半边楼(散文)
一
有见过许多一整栋楼的房子,但你见过只剩半边楼的房子吗?它就孤零零地杵在斜坡村的半山腰上,为这里的村民遮风挡雨,安身立命,立下了汗马功劳。半边楼很破旧,尤其那裸露的一边,框架已经伤得深可见骨,仿佛随时都能掉下来。房子似乎历经了千百年,饱含了岁月的沧桑,像一个老人一样一直坐在山里,看着远方。
这半边楼原来是一整栋住房,修建于清朝中期,距今已有数百年历史。房子是纯木头榫卯结构,两层十个房间,一个大厅。这栋住房原属于四户人家共同所有,那时大家都住在一起,房子也看着有模有样。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这栋房子还相对比较完整。只是我还未出生时,就有两户人家已经不在这里住了。他们另起了炉灶,在别处修了新房子,所有东西都搬走了,只剩几个空荡荡的房间,空置在那里无人居住。
两户人家搬走后,就只剩下另外两户人家。剩余的两户人家里,一家是我堂弟家,另一家是我家。堂弟家只有一间房子,在进门大厅靠门口的上方那间。我家房间比较多一点,有一个大厅,四间房子,靠近路边。其实正儿八经没有四间,因为大厅旁边两间被打通成了一大间,是父母在里边居住,上边两间是两个姐姐住一间,我住一间,所以通俗的讲,得按三间算。
每间房都很小,差不多只能放一张床,一个桌子,就只剩下巴掌大一点的地方,用来走路或者放几双鞋子。衣服是用两枚木钉钉在床尾的两边木板上,拉根绳子就可以挂衣服了。床尾还有点空余的地方,大约也就几十工分宽,可以放点纸箱,放些不经常穿的衣服。
我俩个姐姐的房间是放不下火桶的,所以火桶都是放在一楼父母的房间里。大冷冬天的时候,如果晚上要烤火的话,就在父母的房间里烤,烤暖和了就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一家就五口人,房间也刚好够用,凑合着住。只是委屈了两个姐姐,要两个人挤一张床。小的时候,我和二姐是在父母的房间里住。父母的房间里有两张床,一张是清代的木床,另一张是用两根长凳放上几块宽木板就当床了。
二姐比我大一岁,和父亲睡一张木板床,我小一岁,就跟母亲睡那张清代的床。那时候小,不知道什么是贫穷,只觉得一家人过得也挺幸福,挺知足的。
二
那两家人搬走后,空出的房间没人住,我家就在里边养上了两只白色的兔子。兔子是父亲的一个好友送的,他的好友住在乡里的街上,有自己独门独栋的房子。父亲的好友家里养了许多兔子,长得白白胖胖,甚是可爱。
有一天,父亲去他家做客,好友正在喂兔子。俩人闲聊中,好友说让父亲带两只回去养。父亲盛情难却,正好自己也想养兔子,就带了两只回来,一公一母。父亲把两只兔子养在其中两间没人住的房间里,每天给它们投喂些青菜。关兔子的房间处在二层靠山的那一头,离我住的那间房子隔着一间房子的距离。
整栋房子原本是有一圈二层走道,用来通向每个房间。可是直到那两家搬走后,父亲把我住的那个房间,扩宽了一个走道的面积。把通向那三间的走道封死了,这样房间的一边就没了走道。由于房间多了一个走道的面积,我住的那间房子就比姐姐的房间大了许多。记得在我小的时候,自己是住在楼下父母的房间里,楼上用来放土豆。土豆是平铺在楼板上,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母亲说这样存放土豆不容易坏,每年秋收的时,她就把土豆都倾倒在二楼的房间里,一个一个地铺平它。在我和二姐大一点后,就搬到了楼上住。二姐住在大姐的房间里,我住在有土豆的那个房间。有了自己的房间后,土豆就不能再放了。父亲将土豆都移放到了苕窖里,和红薯做起了难兄难弟,一起挨过那寒冷的冬天。
兔子养活也很容易,但不能吃带有露水的青菜,会拉肚子。喂兔子的时候,得把青菜叶子的水份甩干后,才可投食。我挺喜欢兔子的,没事就喜欢去摸兔子玩。但有时候兔子也不近人情,吃东西时,会误伤到人的手指头。我有次手里拿着一点青菜叶子去喂它,结果吃到最后,它一口就对着我的手指咬了下去,疼得我哇哇大哭起来。
兔子繁殖得很快,没一年,楼上已经成了一群兔子窝。兔子多了的时候,父亲就会拿几只去集市卖,换回钱买点生活用品。兔子多了,拉的便便也多,得每天给他们清理楼板。清理楼板的时候,就是母亲的活。母亲每天会拿着一把高粱扫把,带个撮箕上到二楼,将兔子窝打扫得干干净净。
养兔子给我家拮据的经济状况带来了一点小小的收入,也能让我家稍微宽裕一点。可是好景不长,搬走的其中一户要来拆瓦片,和木板。他们家一共有三间房,而且都在二楼。于是他们家把三间房的木板都拆了,两间头顶的瓦片也揭走了。另一间因为我家大厅就在下边,所以那间瓦片没有揭走,不然我家大厅就只能等着漏雨了。没了楼板,兔子也养不成了,父亲只好将兔子全卖了。
三
那家拆走应该拆的东西后,另一家也只能在楼下的房间里堆放些柴火,或者放一些农用工具等。由于房间拆走了木板,整栋房子就出现了变形,结构松动,开始有点微微倾斜。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父亲只好花钱请匠人来校正房子的倾斜度。我记得那个时候,家里来了十几个人,个个脸色黝黑,身体结实。他们用我家的稻草编织出了一根手臂粗的稻草绳,将绳子的一头拴在房子的立柱上边,十来个人用力地拽着另一头使劲拉。房子在众人的拉扯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没一会儿,房子就被拉正了。这个时候,就会有一个人拿来木方抵在柱角上,等人爬上去用马王钉固定松动的结构,校正就基本完成。有时房子校正后,有些立柱会悬空在地面上,那是因为地面下沉所致。地面下沉的地方,只需垫几块青石板即可。
房子校正后,还是经受不住岁月的侵袭,没几年又会出现走形倾斜。没办法,父亲又只好再次请人校正。房子连着校正三次后,就再也没校正过。随着经济腾飞,生活变好后,会这门手艺的人越来越少。直到后来校正房子的匠人都消失在了历史的舞台上,再也没有人来校正过房子。
没有人校正房子,房子又开始出现了倾斜。父亲无奈,只好自己找来木头顶住房子的骨架处,用马王钉钉上维持着房子不会继续恶化下去。
房子的另一边,由于没有瓦片遮盖,所以雨水不停地淋在下边的那两间房间的木板上。于是木板开始慢慢腐烂,到最后都掉了下来。板子掉完后,就怕下雨天,会将地面弄出许多水坑,成为一片泥泞。
楼下那两间房子的主人看到这种情况后,就把柴火转移了地方,堆放在别处。房间空出来了,最适合养鸭子。两间房间,隔了两块地方,一间是他家在养鸭子,另一间是我家在养。每到夏季禾苗初长成的时候,就是开始养鸭的季节。在斜坡村,我家每年都会养十来只鸭子,用来过节或者招待客人。
鸭子很可爱,刚开始毛茸茸的,全身金黄。我总是喜欢捉一只小鸭子放在手心上,看它走路笨拙的样子。鸭子长大后,就会打架。小时候,我就经常捉自家的鸭子去和邻居家的鸭子打。打赢了,我就摸着它的头,爱惜得不得了,这只鸭子绝不允许父亲捉来宰杀。如果打输了,恨铁不成钢,对它也就再无怜悯之心,任父亲捉来做一顿香喷喷的鸭子火锅。
四
房子经历风吹雨打,连框架都受到了影响,腐蚀得很严重。渐渐地,有些木头开始松动脱落。这时父亲就经常叮嘱我,路过那里要小心,别被烂木头砸到了。
为了消除隐患,父亲找来梯子,架在屋柱上,爬上去锯掉那些损坏了的木头。后来,楼下的壁板也开始霉烂了,鸭子就不能再关在那里了。父亲找了一个好地方,在独间的灶房外的沟渠里围了个简易的鸭舍。
鸭舍有水又有躲雨的地方,鸭子自然开心的不得了,一会儿在水中嬉戏,一会在沟渠旁边休息打盹,好不惬意。
房子太倾斜了,屋顶的瓦片容易走位,一走位就会漏雨。一旦看到有地方漏雨,父亲就会从屋檐处冒着生命危险爬上去,在屋顶上整理瓦片。整理瓦片是一项需要非常细心的工程,如果粗心大意,一个不留神,就可能会从屋顶滑落下来,摔伤自己。父亲总是艺高人胆大,为了我们一家人能有个避风挡雨的地方,每次都铤而走险,没带任何安全防护装备就爬了上去。尤其是在整理屋檐边缘处的瓦片时,就要格外小心,一不留神,会从上边栽下来。
我也上过屋顶,能亲身感受到那种胆战心惊的感觉。那刻我终于明白,原来父亲并不容易。为了一家人的安定,为了不让雨漏进自己家里,父亲得一次次地爬到上边,行使作为一家之主的责任。
母亲不会爬屋顶,她也爬不上去,只能拿着几个锅碗瓢盆在漏雨的地方摆上,让雨水落进去,防止将地面弄湿。地面如果被雨水淋湿了,会很滑,难保不会被摔得仰面朝天,或者来个狗啃泥。碰到漏雨的时候,母亲也只能想到这个最笨的方法,暂时解决燃眉之急。母亲得等父亲回来,并告诉他哪里漏雨了,让父亲爬上去检修。
五
房子经历了摧残,两间房子的骨架都彻底霉烂了。房子看着自己身体里的零件在一件一件地减少,开始发慌了,角度越来越斜。房子在几经挣扎,终于在父亲锯掉了最后一截腐烂的木头后,就再也没继续恶化下去。房子失去半边骨架后,就彻底变成了半边楼。半边楼的房子猛一看,就像一位缺了条胳膊少了一条腿的残疾人,摇摆在斜坡村的土地上,望着延绵群山,守着这个家乡。半边楼太伟大了,它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屹立着它剩余的责任。
房子剩半边的时候,我们三姐弟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工作,在外边成家的成家,漂泊的漂泊。随着时间推移,那栋昔日住着的房子里,只剩下父母两口子继续着他们热爱的土地,和那容着半边身躯的半边楼!
房子又住了十年,父母也老了,大姐就将母亲接到了城里,帮他们照顾小孩。父亲则外出打工,在一家工厂里从事着体力劳动。没有了烟火的熏陶,房子越来越老,木头颜色也更深了,有些地方还出现了板与板之间的裂缝。
如今二十年过去,我陪着老父亲回了趟老家。看着那摇摇欲坠的半边楼,不禁感慨万千,惊恐岁月的无情。这栋半边楼,陪伴了我近二十年,现在它仍然屹立在那里,只是歪了点,却始终没有倒下。半边楼就是这样,用它的一只脚,撑起了一片温暖的晴天。半边楼的坚持,仿佛似在等着我们,回来看它一眼,哪怕只是一眼,它也很知足了。父亲每年都会定时回来一趟,照顾着那半栋房子,看看有没有漏雨的地方。如果有漏雨的地方,父亲就会爬上去修缮一下,避免雨水把这仅剩的半边楼给淋没了。
父亲已经七十多岁,我真不敢想象,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会爬到屋顶上去修缮房子。可是父亲还是那样做了,可能这半边房子就是他的根,是他最念想的一个地方。
人都有一颗落叶归根的心理,想回到自己的故乡,想回到自己的房子里。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想着回到农村去,种自己的土地,住自己的房子。我很能明白父亲的苦心,那是家的味道,是心灵的寄托,是一家人停泊的港湾,是一处能遮风挡雨的安定之所,是我深深怀念的地方,是我漂泊人生里的一段美好的回忆。这栋半边房子里,承载了我们一家人的安宁和印记,陪着我们三姐弟一起慢慢长大,我又如何不想念它呢?
亲爱的半边房子,你是我的根,你是我的心中的归属,是我今后余生里的惦记。我会接过父亲的接力棒,让你一直屹立下去,直到黎明出现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