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似醒非醒中，一个带着呼吸的活物凑过来，试探同样带着呼吸的我。一下子被惊醒，后觉察到了它的意图，于是，故意屏住呼吸。它在我的鼻子上试了好几次，估计是确认我已没了呼吸，一小爪子拍过来，力道有些大。我怕它再给我一爪子，赶紧睁开眼睛。它看我“活”了过来，喵呜一声，跳下床站在门口继续观察我的动静。
　　 真的被它的这一爪子暖到了，一骨碌爬起来，屁颠屁颠地去给它准备猫粮猫条，然后着手洗涮，吃饭。穿戴整齐后，始觉，星期天于我，再无牵挂。往返于家乡的班车上，再也不会有我和丫头的影子；老院子里的那张躺椅上，也不会再有翘首等我归去的人。
　　 怅然若失，而后，一阵一阵的心酸袭来。
　　
　　 二
　　 第十四天，我们推开门。
　　 院里的沙枣树上，雀儿们飞上跳下，唧唧喳喳貌似在开会。离开一周了，再一次进门，除了不习惯院门紧闭，一切都如你在的时候一样。我更加相信，你一直都在，坐在躺椅上等我们归去，不然你喂养的那些雀儿们，怎么会不飞离那棵沙枣树，对着进来的我们叫呢。
　　 关于那棵沙枣树，我是有印象的。
　　 当初，它的出生或许就是个意外。一场雨后，它破土了。种子是怎么到院里的，无人知晓，鸟儿们也不知道，也或许就是它们中的一只带来的。等它长出雏形，确定是一棵沙枣树时，你将他留了下来。我们除草时，你会反复提醒我们，不要把那棵沙枣树铲了，等它长大开花时，留着闻香。
　　 如今沙枣树已经开两年花了，只是，每一年的沙枣花还没飘出香味，就被一院子的麻雀吃了。你很恼火，对着麻雀们骂骂咧咧，麻雀们的反应如当年不听话的我们，你骂的时候，它们认真在听，等你骂完后，转头就吃掉一朵如米兰花儿般大小的沙枣花，然后，箭一般飞向院门口的杨树，望着院内无奈的你，唧唧，喳喳，唧唧。
　　 我走向沙枣树，仔细查看这一群鸟儿们有没有留下一朵花，如果有，现在该有一颗小拇指大小的沙枣挂在树上。左看右看，很是气恼这些鸟儿们，怎么会不留下一朵花呢？它们难道不知道主人盼着这棵树结果，已经盼了好几年了吗？忽而一想，鸟儿们是不是也如我们一样，觉得老主人会一直在，会一直关照它们，树会年年开花，老主人也会年年守护这棵树，盼着它开花结果呢？
　　 一定是这样的，否则，不会在你走后，乡邻们要铲除这棵树时，我们和鸟儿们一样，坚决留下这棵树，即使办丧事的时候碍手，也不能铲掉它。
　　
　　 三
　　 你的离去是一个谜，我们不想去解开。但是，你的离去，却让我们无法直面面对。以至于，在把你请进你的寿房后，我们收拾你的衣物，是带有情绪的。
　　 你穿过的衣服，你用过的物件，打成好几个包被扛出了门。小弟媳妇边收拾衣物边狠声说，坏得很，都包起来，扔了。我没说话，手下的动作变快了。是的，都扔了，这样不声不响、毫无征兆地走掉，有想过我们的感受吗？干着说着的时候，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俩人心照不宣的，狠狠地擦掉泪。
　　 说好的不原谅他的，怎么会掉眼泪呢？
　　 我就是心里堵得慌。出门的时候，我对小弟媳妇说。
　　 心酸得难受，妈妈走的时候怎么没这感觉呢？小弟媳妇应和我。
　　 炎炎烈日下，我们姐弟坐在你的灵堂前，谁都不说话，抹眼泪。抹着抹着，站起身走向放你衣物的地方。小弟捡起你走时穿的那件衣服，边收拾边对我们说，我应该来看他的，如果前天下午是我给他端饭，他就不会走得那么急，好后悔……絮絮叨叨中，又拿起你时常穿的毛呢衣服，抚平，搭在胳膊上；大弟问我，他最爱穿的那件衣服呢，怎么不见了？
　　 我放他寿房里了，他珍爱的，都给他带走了。边回答大弟边把你最近几年常穿的衣服指给大弟。
　　 你的衣物被大弟和小弟一件件收起，叠放整齐后，小心地抱走了。我拿起你用了好多年，还缺了一只手指的挠痒器、小时候给我梳过头的篦子，交给正拿着你用过好多年的放大镜左右端详的丫头。那个放大镜，她小时候对着太阳烧焦过树叶，也烧伤过自己的手指。
　　 办完丧事后，我们打开你的柜子。柜子里整齐地放着你看过的书，时日长的，书的四角都磨圆了；书页松散的，你用针线缝着，和更久远的那些线装书一样，散发着岁月的沉香；书旁边的夹子里，夹着你走的那天中午取的现金，崭新的。我们试图找你的笔迹，哪怕你写给我们的一个字也行。
　　 除了书、现金、你的身份证与一些你保存了三十多年、给我们找工作时的收费收据及证明，你一个字都没给我们留下。
　　 心堵得难受，一股子凄凉，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在心底冲撞。你是提前知道要走的吧？可你为什么不给我们透露一声，哪怕一个暗示也行。你怎么如此决绝、如此放心的走呢？我们虽已长大，虽然不需要依靠，但我们需要的，是倦了累了时的一个停靠港湾啊！
　　
　　 四
　　 你走后的第五个星期二，是你的五期。
　　 我们走进老院子。
　　 院子依旧，地上有大小鸟儿们走过的脚印，还有麻雀们在沙地上洗过澡的痕迹，一个一个小小的沙窝窝边缘，留着麻雀们的小脚印。只是，没了给它们留下食物的老主人。那有什么呢，不是还有老院子吗？不是还有沙枣树吗？门前不是还有杨树及树上的虫子吗？
　　 它们选择留下来，是为怀念，也是在等待吗？
　　 我们把你盖过的毯子，穿过的军大衣，用过的杯子，戴过的帽子；你的书架，你的笔筒，你的二胡及三弦琴、日历等，一样样放回你生前放置过的地方，草帽挂在书房门口的墙上，洗衣机盖上那条已经掉出棉花的破棉被，烟筒挂在进大门左边墙上你钉的钉子上，玉米及黄豆的种子，挂在放杂物的房间里，杂物间插上门销。
　　 院里的杂草又没小腿，因天气炎热，草尖都发黄了，他们仍顽强地活着；东南院墙下生长着一人多高的枸杞，还没变红，就被麻雀吃了大半；放拖拉机的草棚下，工具箱上落了一层溥溥的灰尘；墙上装草籽的皮包里，被老鼠咬了一个洞，风一吹，一个两个珠圆玉润的草籽从皮包里跑出来。那些草籽，是母亲还在时，留着穿门帘用的。
　　 母亲离开四年多，物依旧，守候老院子的人，一去，再也回不来。
　　
　　 五
　　 第七个星期二，你离开人世整整四十九天。
　　 我们走进书房，没像前几期一样，擦洗供桌上的灰尘。我们反复叫着你，爹，我们接你去看新房子吧，你跟着我们走。
　　 小弟开着电瓶车，把你带回了你的墓地。
　　 铺上黄纸，把供品放置在你的坟墓前。纸钱压住了小动物们的脚印，有狐狸的，也有飞禽的，坟墓前的草比老院里的草长得更有气势。我们点起纸钱，祭奠供品，然后与你一起，共享天伦。
　　
　　 后记：
　　 天地苍茫，浮世如烟。父亲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他用脚步丈量的漫长一生，无愧于心，更无愧于人。他生时对我们说，他走的时候，给他盖一面国旗，忠于党，就是他唯一的信仰。他最辉煌的20年，献给了党，他一直教导我们，不管何时何地，做任何工作，首先要对得起自己，才能对得起你所要干的工作。
　　 我们谨记，并以此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