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旧时光】父亲的猎枪(散文)
对于一个猎户来说,枪就是他的命根子。没有了猎枪,就如老虎被拔了牙齿,没有任何威力。父亲的猎枪,陪着他穿山越岭,度过了无数个夜晚,立下了赫赫战功。
以前偏远山区是可以配猎枪的,猎枪是用来防止深山里的猛兽对周边村民产生的伤害。在上个世纪早些年的时候,我们那里是有许多野兽的,经常有村民被猛兽咬死吃掉。那个时候,斜坡村的周围全是山高林密,曲曲折折,峰峦起伏,是险峻的温带山林地区,很适合野兽生存。由于斜坡村交通不便,没有通公路,树木越长越大,就有了许多参天古树。那些古树一排排地屹立在崇山峻岭里,将天空映成一片片葱葱茏茏。站在树底下,你会觉得天都变小了。
斜坡村有了丰富的植被覆盖,就方便了猛兽藏身。听父亲讲,以前重阳田里住着一部分人家,是一个小寨子。寨子里有二十几个年轻后生,可都不幸被迁徙而来的老虎吃光了。于是重阳田里人口越来越少,就合并到了竹子寨中。为了防止老虎伤人,村里就有了自制的猎枪,用来吓走野兽。猎枪是用一根无缝钢管和一根木头加上一堆杂七杂八的零配件组成的。一杆好的猎枪,通常都被漆得油光发亮。
随着野兽减少,猎枪的作用也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彻底退出了斜坡村。到了现在,村民是不可以持有私人猎枪的。持有私人猎枪是属于违法犯罪,需要村民主动自觉上交。除了不可以持有猎枪,还严禁私自狩猎,破坏大自然生态平衡。父亲的猎枪也在那个时候,在政府的宣传下,选择了上交。
现在,全国也就只有一个少数民族村寨可以拥有自己合法的私人猎枪,延续着枪族部落的历史传承。部落住在偏远的山区地带,与世隔绝,是国家著名的少数民族枪族部落的旅游景点。在枪族部落里,枪就是一种精神,是一种信仰,部落里不允许私人狩猎,更不许随便用枪。慢慢地,枪成了摆设,成了一种文化的遗产。
猎枪其实就是打猎用的土火,用火药驱动铁砂,从而对猎物产生伤害。随着文明社会的发展,国家禁枪政策宣传,你很难在山里再听到枪声了。没有了枪声,猎物又开始安静的繁衍,逐渐形成一定规模,给大山里带来了许多生趣。
父亲的枪声消逝了几十年,如今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还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父亲是一名猎户,闲农的时候喜欢约三俩猎户好友进山打猎。父亲的那杆猎枪制作精美,是托一个外地老师傅制作的。猎枪油光发亮,那暗红色的枪托凸显着美丽的树纹,在光线下闪闪发光。猎枪长度一米二左右,为单管火药助推力式枪枝。为了选好上好的枪托,父亲跑遍了许多山林,一棵树一棵树地摸过去。
枪托必须用硬木制作,不然巨大的后坐力会让枪托开裂,从而毁坏整个枪枝的结构。制作枪托最好的材料是胡桃,胡桃不容易寻找,在我们那里属于稀有落叶乔木植物。胡桃木质坚硬细密,有很美观的花纹,尤其和油漆契合度很好,耐腐防潮,是制作枪托的最好材料。
我们那的胡桃都长不大,村民也不认识。在苗寨的语言里,它就不叫胡桃,只知道这种木头做枪托好,够硬。在平常的日常生活中,村民即使偶尔在山里砍柴碰到这样的木头,也不知道木头的金贵,全当烧火棍烧了。父亲是好不容才找到这种木头的,为找到它,父亲都被山刺刮得手上全是许多细密的血痕。胡桃砍回来后,父亲就开始修理木头,勾勒出枪托的大致形状,才在赶集天,交给外地的那位老师傅进行深加工。
猎枪做好后,父亲就开始托人买火药,买铁砂,买洋炮,一切准备就绪,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枪在晒谷场上瞄准一棵树练习打靶。新枪刚拿回来,猎户都会先校验猎枪的性能,避免不必要的安全隐患。猎枪也需要弹药,弹药就是火药和铁砂,以及用来击发引火的洋炮。父亲储存火药是装在一个水牛角里,底部被封死,尾部有一个小孔,小孔上是一根被削成斜尖的小竹筒封堵着。牛角已经有些年历,估计是清末时加工制作的老物件。装铁砂就相对简陋多了,是一个牛皮盒子。而点火用的洋炮是棉花包住,再放进一个黄牛角盒子里,别在腰带上。
晒谷场里,只见父亲站在田埂边上,熟练地将水牛角倒过来,让火药流进小竹筒里,再将竹筒拔出,往枪口里倒火药。火药灌得差不多了,就扔进十来颗铁砂,用铳棍将枪管里的火药压实,避免倾倒火药铁砂到处乱跑。火药不能压得太实,不然会炸膛。火药填充好后,就可以将洋炮装在击发装置上,等待被使用。还有,洋炮底下的传送孔里也要装一点火药,不然火星传导不到枪管里,触发不了火药的化学反应。
父亲瞄准了一棵树,枪托就抵在他的肩膀上。随着食指轻轻扣动扳机,击发装置击打在洋炮上。只听“啪”的一声,洋炮冒出的火花瞬间从传导孔里向枪管快速进发。紧跟着,一声“轰”的巨响,铁砂被火药推送了出去,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射进了树干里。
听到父亲的枪声,我开心地一步三晃从家里走出来,向晒谷场跑去。大姐和二姐看我那小短腿跑不快,一边一个,牵着我的手在前面使劲拉。母亲看着我们三姐弟向晒谷场跑去的身影,脸上露出了微笑。母亲似乎恍了下神,手里的一把青草刚递到牛嘴边又垂了下去,害得大黄牛使劲伸长脖子也够不到,晃着个脑袋,表示抗议。母亲常给我说,只要父亲的枪一响,我们家就能吃上肉了。确实,在那个艰苦的年代里,能吃上一顿肉挺不容易。我只记得,家里快揭不开锅的时候,米饭配着南瓜一锅煮,让我特别讨厌,以致后来都不怎么喜欢吃南瓜。
跑到晒谷场,父亲正用一块抹布在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那杆心爱的猎枪。我跑到父亲跟前,央求他把枪给我玩一会,可父亲不同意,说小孩子不能玩枪。为了满足我的心愿,后来父亲用木头给我做了一把唯妙唯俏的木头枪。见父亲不肯,我就求着他再打一枪看看。父亲看着我那可爱的小脸蛋,和那急切渴望的眼神,只好答应再打一枪。
很快,父亲就装好了火药,让我站开点看。只见父亲将枪托抵在肩膀处,瞄准了那棵柿子树。看着父亲雄赳赳气昂昂的威武霸气样,小小的我心里就羡慕不已,也想亲自拿起猎枪来上一火。可是这个愿望我一辈子都没有实现过,也只能听着父亲的枪声在回忆里想着过去。父亲扣动了扳机,只听“轰!”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瞬间传入了我的耳朵里,震得我嗡嗡的全是聋音。我赶忙捂上耳朵,可等我捂上耳朵的时候,枪声已经响过头了。
有了猎枪,父亲就可以进山打猎了。那时我太小,父亲也不会带我去。可每次半夜醒来,听到父亲出门的声响,和家里狗狗的铃铛声,我就特别兴奋。我摇醒母亲的身体,问父亲是不是要去打猎了。母亲被我吵醒,朦胧着睡眼说:“宝宝睡吧!睡到明天天亮就有肉吃了……”听着父亲的脚步声走远,我就幻想着父亲在山里打猎的场景,怎么也睡不着。看着漆黑的夜晚,和窗外透进来的一丝月光,我仿佛听到了父亲在山里打猎时的枪声。想着想着,月光落下去,经受不住困意,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就问母亲,父亲什么时候回来?母亲笑着说:“再等一会,快吃中午饭的时候,你爹就会回来。”快到中午的时候,父亲果然回来了,老远我就听到了狗狗跑动的铃铛声。我走了出去,往田埂上跑。父亲很帅,有着男子汉的英雄气概,肩上扛着猎枪,背上背着一头百来斤重的野猪,那架势,像极了得胜归来的将军。狗狗走在最前边,时不时地回头往父亲背上看一眼。当狗狗看到我的时候,就扑了过来,一个劲地往我脸上亲。狗狗很热情,弄得我脸上全是黏糊物。尤其是他的那条尾巴,仿佛从不知疲倦似的,狂甩不停。
父亲打到了一头野猪,我开心得不得了,一个劲地跳起来去摸摸野猪身上的粗白毛。野猪是父亲和三个猎户一起打的,所以肉得平均分配。野猪肉分好后,下午父亲就切了一块十来斤重的肉,开始生火炒菜做饭。等野猪肉干锅快炒熟时,父亲就安排我去叫旁边的亲戚邻居来一起吃。野猪肉和家猪肉没什么区别,就是肉质稍微硬一点,相比于其它肉,我还是更喜欢吃竹老鼠肉。竹老鼠肉可是美食之中的极品,那个香啊!吃了还想再吃。
每次用完猎枪后,父亲都会细心地保养。父亲说,如果枪膛里的火药没打出去,就要腾倒出来,装到水牛角里,不然会回潮。有时候,父亲也不将枪管里的火药倒回牛角,而是走到晒谷场上,对天放一枪,将枪膛里的火药释放出来。每次父亲释放枪膛里的火药的时候,我都会跑去看。
等我大了一点后,父亲就允许我跟着他去山里寻找猎物。于是在一天晚上,我就跟着父亲出发了。一路上,狗狗在前边跑,留下一串叮叮当当的铃响声,我则不停地问着父亲许多话题。我问父亲山里会不会有老虎,父亲回答说,现在没有老虎了,山里通公路了,大木头也砍得差不多了,老虎没了栖息地就走了。大伯也有说过,小时候放牛回来的时候,屁股后边就跟着一只老虎。他说老虎其实很怕人,只敢攻击牛,很少会攻击人。我将信将疑,不敢确定,因为重阳田的后生就是被老虎吃光的。
山里黑漆漆的,只有零星的几颗星星和一轮弯月挂在天上。有了月光,山里就看得清楚一点。我平常很怕黑,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盯着我。可跟在父亲的身旁,加上父亲背上的那杆猎枪,安全感就来了,不再那么害怕。山里野坟多,有时山头上会有鬼火出现,在树林里飘来飘去,很吓人。父亲也被吓过一次,他说那鬼火一直跟着他,甩也甩不掉,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父亲是一个胆子非常大的人,这辈子就不知道害怕两个字。然而有些解释不清的东西,父亲有时也会怕,只是不知真假,还是在骗我?父亲总是一个人在山里走来走去,从来不知道白天与黑夜的区别。
但有一次,父亲真遇上事了。那天父亲半夜出去打猎,我没有跟着去,像死猪一样睡得很香。父亲什么时候出去的我都不知道。听父亲讲,他带着两条猎狗在山里打猎,走到方田坳附近的时候,两条狗对着一个腐烂的木桩狂吠不止,不敢上前。在山里,基本没有狗狗害怕的东西,然而这种反常的表现让父亲提高了警惕。父亲将上好火药的猎枪从肩上取下,握在手中,警惕着前方。父亲先用手电筒照了照,也没看到什么东西,可他仍不放心,也不敢上前。从一个猎人的感知里,狗狗一定是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才会显得如此害怕,不敢上前。父亲看着那个木桩,也看不明白,狗狗到底是看见了什么,全身毛发竖起。想不明白的父亲,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猎枪对着木桩就开了一火。一声枪响过后,什么事都没有了,两只猎狗也不再那么害怕,向前窜去。父亲没有继续打猎,而是唤回了狗狗,背着猎枪回来了。
等我长大后,对自然界的一些奇怪现象有了一定了解。于是断定,父亲一定是碰到了一头猛兽。而正好父亲当时开了一枪,吓跑了野兽,狗狗才敢向前窜去。我不是一个神鬼之说的信仰者,我觉得这世界根本就没有鬼,有的只是人类的一些幻觉。
枪是个好东西,它能壮你的胆。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刻,能帮上你许多忙。但现在,随着进入越来越文明的时代,农村用枪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而枪是守卫祖国边疆的利器,是维护国家安宁的法宝。
没有了猎枪,父亲也老了。他已经不用再背着猎枪去山里打猎,为一餐肉而满山遍野地跑。现在富足的生活,已经能餐餐吃上肉,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缺乏肉食的年代。
父亲的猎枪,是一段回忆,是在艰苦岁月里的一个印记。没有了猎枪,父亲的生活更好了,也不用担心生活的疾苦。而现在越来越好的生活,猎枪的影子也埋在了历史的年轮里,听不到了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