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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旧时光】姓田的老范(散文)


作者:峨嵋岭 童生,794.1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870发表时间:2023-09-04 16:31:45
摘要:述说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一群五类分子在峨嵋岭任村劳动改造的故事

1969年秋的一天,天擦黑时,我们任村这个偏远的小山村里,来了一伙劳动改造的人,听说全是一伙有毒的牛鬼蛇神,我们这群娃娃就去看稀罕,站在村门口粪堆上点数儿,一共六个老汉,一律光头,都穿暗灰色粗布衣服,每人扛一卷暗灰色薄铺盖。领头的拿着介绍信走到我们这群娃娃跟前,恭恭敬敬地说:“请问小哥哥,你们大队部在哪里?”我顺手一指,那六颗光头就上上下下给我点头致谢——好像有领不完的恩情,我从没受过这样的大礼,吓得步步后退,心想,这伙有毒的人还不歪哩。
   到大队部,主任半躺在一个老圈椅里,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那介绍信。最后从圈椅里撂出一句话:“你们到任家家庙去住吧。”
   一个任氏家族的老汉捏着一根半尺长的汉钥匙,插进那黄锈斑斑的大汉锁的肛门里,先是插不进去,插进去又拔不出来,老汉生气,将大脚伸进门下的缝缝里,那5个脚指头合伙一躬,门轴就离了门墩,一推,轰地一声,院里那棵古楸上惊起一群投宿的鸦雀。这任家家庙建于康熙年间,经历了不少风风雨雨,被岁月侵蚀的斑斑驳驳,神像倒在一堆谷杆上,神脸上流满了白色绿色的西凤(麻雀)屎。任老汉随手一指,说:“就在这儿睡吧。”背了手,慢慢走了,嘴里嘟囔:“这世道变成球啦。”
   六个人看看这庙也不在乎甚牛鬼蛇神,而我听爷爷讲过一个故事,说从前,一个阴雨的秋夜,有个读书人在庙里用功,一个披着很长很长头发的女人围着庙里的那棵大楸树转圈哭,这个读书人就去劝她,那女人一回头,撩开长发,血红血红的舌头吊了半尺长,两个鸡蛋般大的白眼珠吊在外面……结尾的教训是:古庙里不可去,去了吃家伙。
   只见这几个人拿起一把谷杆拍打尘土,而后将门窗上的蛛网掠了掠,尘埃里传出不尽的喷嚏声,有几个很累,放倒身子就睡。我想将这故事告诉给他们,让他们夜里操心着,却见一个老汉拿出白瓷茶缸,上面用红漆写着毛主席语录,他先将口儿朝下拍了拍,这是讲卫生哩,这人穷瘦穷瘦的,一身读书人气,他来到我跟前,使劲挤出一脸笑,贱贱地说:“小哥哥,谢谢您……能不能给我打点白开水……要热一点……我有胃病……谢谢……谢……嘿嘿……嘿。”我怕他有毒,怔怔地双手抠住屁股往后退,吃求不过,抓起茶缸飞跑回家。妈问明缘由说:“能给穷汉一口,不给富汉一斗”,便满满舀了一茶缸开水,撒了一捏盐,这样不淡,命我送去,说:“不要戒怕,他们不是坏人,对恓惶人要帮着点,不要淡了,咱给他这一口,他一辈辈都会记着咱。”
   我们任村大队有六个小队,主任说让每个小队“消化”一个,我们五队“消化”的正是那个读书人,每家轮流管饭。我放学回来,正在炕上吃饭的他急忙喊我小哥哥。爹说老田,别这样,然后命我喊爷爷。我说“田爷爷好!”他赶紧一连串应声:“好……好……好着哩……”接着擦泪。我看他脸色不正,很像爷爷当年讲的受了妖气的读书人,问:“你们一定在楸树下看到很长很长的头发了吧,舌头有半尺吗?”他一脸茫然,说:啥?爹就给他讲了那个故事,最后说“阴雨夜里,听到哭声,可不能出来,树老了,就不干净”。而这个老田却说人死不能为鬼,死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并背了一堆毛主席的不信牛鬼蛇神的语录——我觉得他肚里有很多很多的正经货,说出的话高级。
   我家没有饭桌,吃饭时在炕上的光席上铺一块红油布,油布上放的是四面挨刀货——晋杂5号黑糕糕,也叫非洲黑,瓷瓷实实的,一点也不虚心,箅子有多大就拍多大,这叫“拍糕糕”,下面衬的是蓖麻叶,出笼后切成豆腐块,绰号“方的”。这“方的”外滑里硬,入口粘牙,入腹凉胃,吃进去不消化,能顶饥,只是咽的时候要瞪眼——不伸展脖项瞪一下眼,你就别想咽进去;屙的时候要瞪眼——不攥紧双拳瞪一回眼,你就别想屙出来;最后拿土块擦“沟缝壕”的时候得瞪一回眼,因为“沟门眼眼”给夯破啦——这就是农业社的“三瞪眼”。为了不让老田“三瞪眼”,妈给他蒸了几个“圆的”——那“圆的”是在晋杂5号里掺一点白面做成的圆馍馍。那年月,只有队长和保管能吃上“圆的”,其它都是“方的”。给老田舀米汤时,妈将勺沉入锅底稳翔一圈然后慢慢出来——意思是捞点稠的,我们不准这样,我们吃的是“天池捞月亮”,就这事,感动的老田吃不成饭。为了报恩,他教我学文化,他说出的话比任村学校民办老师的话高级多了,后来知道他的外号叫“活字典”,肚里头能装一部《康熙字典》。但是他很笨,有一件事可以证明。
   有一天,全队社员到雁儿沟摘北瓜,这个老田只知道拣大的摘,他认为大的就熟了。社员们告诉他:“大的不一定熟了,小的不一定不熟,就拿人来说吧,个子大的不一定岁数大,个子小的不一定年纪小”,教他掐——一掐冒白水的就是嫩的,不熟;一掐不冒白水的就是老的,熟了。老田点点头,表示听懂了,但随后又摘了一堆被他掐烂了的嫩的。爹叹口气说:“老田,算了,你歇着吧。”
   队里知道“北瓜事件”了,报告给主任,主任说“真要翻天哩”,决定召开“北瓜犯大会”,与四队的“打牛犯”一齐处理——原来四队“消化”的是县里的一个大人物。大人物犁地的时候,打了一下“老黄牛”,那老黄牛一惊,腿闪了,他就成了“毒打老黄牛犯”,简称“打牛犯”。
   妈一听,生气了。妈姓杨,据妈说与杨家将是一族一枝儿的,那穆桂英还是她八十世婶娘哩,所以豪气犹在:“破坏你妈的大腿哩!老田是秀才出身!他哪里知道北瓜的长长短短!要说就说老娘!是老娘教他那样拽北瓜的!”——这杨家将有号召力,一呼几十应,几十号焦赞、孟良式的老粗们一起发作起来,才使这“北瓜犯”的会没开成,而四队“打牛犯”的会开成了,差点没把那大人物弄死。
   社员们坐在堰根晒太阳,混工分,妈说:“老田,往宽处想,这年月,倒霉的人多着哩,又不是你一个。”妈说着说着那穆桂英气又来了:“老田,我看你是个安份的人,咋就犯法了?犯的是啥法,说说,咱就全当抡小天哩。”
   老田就扭扭捏捏地抡起了他的“小天”,抡完了,把地里的社员给抡憨了,原来这个“老田”不姓“田”,是姓“范”——叫范田夫,是夏县小张村人,在山西师大任教,是一位历史“高级讲师”,有人说“范田夫就是翻天福——只有翻了地里的天才会幸福,说明此人早就怀了鬼胎,不安好心。”1968年从太原下放到闻喜中学当老师,随后再下放到县农场锄树,而今又下放到任村,实行劳动改造。
   妈听了老田的“小天”,哈哈大笑起来:“哈呀,凭你这幅模样连个瓮盖都翻不过来,还能翻天哩。”群群妈说:“想不到咱这老田还巧哩,巧的还会怀胎哩,你有那号本事吗?”工地上一片大笑声。老田满脸紫黑色,那嘴巴也破例地咧几咧:“嘿……嘿嘿……”
   一年以后,不知老田他们又被弄到哪里改造去了,后来听说他在王村火车路口卧轨“寻幸福”,被一个叫张汉信的人拉住了,没卧成,为此他恨了张汉信好多年,恨张汉信害得他过不成幸福日子。时间如流水,关于这个“老田”,慢慢地也就淡忘了。
   时光流进了1998年。
   这年夏天,我到一位画家朋友家串门,画家夫妇格外忙,说今天没功夫跟你闲侃,要召待一位刚从台湾搞书展回来的老前辈,此人乃书坛一杰,专写偏体字,独树一帜,自成一家。
   他们按排了一桌丰盛的家宴,从这家宴的档次看,来者派头不小,因我这位画家朋友从来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
   少顷,门前停了两辆桥车,一群人前呼后拥地簇拥着一位老者,那老者鹤发童颜,长髯过腹,很有几份道家风骨。他手持拐杖,气宇轩昂,笑谈风生,雪白的衬衫打着鲜红的领带,大家都喊他“田老”。那“田老”落座后,随从人员拿出一幅国民党元老陈立夫前几天写给田老的字——“调和水火”,示与众人看,那田老手拈长髯,精神焕发,真美髯公也。田老这次书展为调和两岸矛盾,融和两岸关系搭了一座人文的桥,他倡导国共第三次合作,因此得到不想台独的陈立夫的声授支持。
   我站在屋内一角审视着这个“田老”,我看这“田老”咋就好像当年的“老田”,问他的随从,果然——老田……老田……他就是多年前那个口口声声唤我“小哥哥”的老田……细细算来,阔别29年了,他在我生活中销声匿迹这么久以后却以这样的姿态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使我震惊,真所谓星移斗转、沧海桑田。我抑制不住心情的激动,上前握住他的手说:“田老,您还认识我吗?”我这一句问话使满屋的空气宁静下来,田老审视着我,茫然地摇摇头。
   我说:“您再看看。”
   他后退两步,揉揉双眼,细看一顿,仍然摇头。我说29年前任家家庙里的那一茶缸白开水……田老恍然大悟,“噢——,知道了,知道了,您是育才小哥哥!……您那一茶缸放了盐的白开水一下暖了我几十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只见他双眼一热,老泪就下来了,他想起了那几个“圆的馍”,想起了那几勺“稠的汤”,想起了“北瓜犯事件”,提起我那早就下世了的爹和娘……他对我家的情况很了解,原来,在我当兵的时候,他到任村拜访过我的爹和娘,拜访过五队全体的焦赞和孟良。
   开席了,没料到我这个不速之客竟坐了首席,田老坐在我的肩下,满席鸿儒们依次排列,众星捧月般捧着我和田老,记者们的照像机和录像机都以我和田老为中心取景,画家朋友大为不满,说他任育才一杯盐开水就换来如此殊荣,这不公平,说:“田老,我给你两杯加糖加蜜的高级饮料,能否让我坐第一把交椅?”
   我说:“能给穷汉一口,不给富汉一斗,因果循环至此,乃天地间的藏数。”
   宴毕,求田老写一幅偏体字,他信然命笔,曰:“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告诫我说,你们搞企业的莫忘了农业社时的穷日子。落款一行小字云:“戊寅年蒲月下浣书于寄傲庐应育才小哥哥之嘱,”下压篆刻大印:“姓田的老范”,起首闲章曰:“丙午之厄幸存人。”
   对于金石,我不懂,天干地支更不懂,他解曰:丙午者,六六年,从那一年起我就交了厄运了。离开任村后又到县农场喂猪,可惜猪下崽时,那老母猪一翻身压死几个,因此又成了“小猪娃犯”,在那里受尽了苦难,被人押着游街,几次差点死去。在王村火车道口寻幸福,被张汉信那人搅得没幸福成,后来到白水滩熬洋碱,差点被狼吃了好几回——故曰“幸存人。”
   令人不解的是那段扭曲的历史已经过去了,田老为何不把他的名姓正过来呢?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么。
   “不用正了”,田老说,就用“姓田的老范”做我的别号吧,我看历朝历代还没有这个奇特的别号哩。这个名字传下去,也许能给后人留下一点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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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章讲述了1969年冬,一群剃着光头的五类分子来到任村劳动改造,我给那个有胃病的老人送了一茶缸放了盐的白开水,他就掉着眼泪唤我小哥哥。母亲说“能给穷汉一口,不给富汉一斗” 就这一茶缸盐开水,他一下记了我几十年。文章写出了那个时代人民生活的不易,以及反映了当时农村人的那种天然的纯朴之情和互帮互助,团结友爱的精神。也写出了姓田的老范一生的经历。非常不错的一篇文章,文章描写细致细腻,生动精彩,让人嚼之余味无穷。佳作力荐共赏,感谢老师赐稿晓荷社团,欢迎继续来稿。 【编辑:陌小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30914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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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陌小雨        2023-09-04 16:32:45
  很不错的一篇文章,写出了那个时代的艰苦岁月生活。拜读老师佳作,问好老师!
山本无忧,因雪白头……
2 楼        文友:劳神        2023-09-04 21:02:40
  一口气读老师的这篇散文,如读一篇精彩的小说。佩服老师文笔的表现力!
3 楼        文友:何叶        2023-09-14 17:18:14
  恭喜精品!加油老师。
何叶
4 楼        文友:至简至爱        2023-09-14 17:21:21
  恭喜老师获得精品!
5 楼        文友:陌小雨        2023-09-14 17:46:19
  恭喜老师斩获精品!
山本无忧,因雪白头……
6 楼        文友:峨嵋岭        2023-09-15 04:58:23
  感谢各位的顾鼓励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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