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旧时光】白衣天使大合唱(报告文学) ——来自闻喜县人民医院的文学报告
歌曰:
穷莫忧愁富莫夸,谁是长穷久富家。
珊瑚渐渐堆成岛,石头慢慢要风化。
长城本是秦家修,修好缘何给汉家。
加减乘除说命运,命运原来自己拿。
这八句歌词乃是桐乡茅桐先生所作,为叹天下《易》理嬗变终逃不脱物竞天择的藏数。至于七国并秦、秦裂楚汉、汉祚分三、三归于晋又一分为二者,内中贯穿一轴天理。就拿闻喜西湖医院来说,自1949年立业至今,渐次兴隆,谁晓得延至20世纪末年,地轴断裂,竟至塌出3000000的三数一串的窟窿来,开始割地赔款,因赖税又导致账号冻结,西湖医院的心脏停止跳动了。地轴绝,天脊裂,谁焊接?不曾想却在一个从事心血管研究的内科医生手里,经过五年的“溶栓释稀”化疗使其康复并开创河东二甲列强之首的历史新纪元。1995年大年初一日,在护士张永爱一人的配合下,心外持续按压108分钟后,将心脏停止跳动三分钟的她拉回“奈河桥”的阳世间。她是谁?一会您就认识了,她如今扛起锄头,还能在责任田里播种、耘耕——三颗红枣,二钱甘草,这是引子,引出这篇演义来。
上篇
电流嗡嗡,声声告急
但这是急的事儿吗
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太岳军区三分区在闻喜南垣堡尔头村扎了一所医院,叫做“战地医院”,战地医院只有外科,外科医生也叫“拿刀的”,拿刀的在八路身上专干掏弹头、剜弹片的事。那些“拿刀的”军医们颇得白求恩手艺真传,所以堡尔头医院是“入死出生”的地方。延至解放战争后期,该院搬入县城,扎在马号楞解家大院里,改称“政民医院”,用边区的冀钞作费用,半年后迁至老西街35号,医院扩大了,有了内科,内科医生也叫“拿听诊器的”——“一个听诊器,三把手术刀”,是说闻喜“政民医院”已有四个医生了。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礼炮声中,这所医院由地方政府接管,挂起“闻喜县卫生院”的牌子。1951年移到城南,也就是如今城关医院的地皮上,至1958年迁到西湖之畔,改名“闻喜县人民医院”,划地32亩,因与西湖照面,俗称“西湖医院”。西湖医院拥有土木结构的山东马架房子85间,布局规划为一个大“十”字,横的一排是门诊房,纵的一排是住院部,房前屋后,遍植杏树,杏树得露,蔚然成林,医院增了妇科、五官科、骨科、口腔科等23个科室。医疗器械有了30MAX光机、显微镜、心电图、防保冰箱及四孔无影灯一盏、手术床一张。可怜人才青黄不接,就招了一批乡村医生以实其中,短期培训,坐诊号脉,人称“半卦医生”。这一代院长是一位老红军,名叫郭富昌。从西湖医院的“家谱”上看,第二代院长是一位老八路,叫任东轩;第三代院长是从四纵野战部队转业下来的团政委李景星;到第五代传人李永昌手里,医院有了70MAX光机一台、电子显微镜一个、七孔无影灯一盏……传到第九代李全忠手里,毛主席培养的一代赤脚医生将西湖医院推向强盛。“赤脚医生向阳花,人人见了人人夸,小小银针治百病,一颗红心暖千家”——在这支歌曲的旋律里,西湖医院这只丑小鸭的胎毛渐渐褪去,她该长成一只大鸭子了吧,然而,不对,她好像影影绰绰地露出了一点天鹅的胚子的意思来。到第十二世,传位给一个名叫赵志斌的“拿听诊器的”内科医生手里,做出几件事儿,倒是值得一记。
那赵志斌祖居河南宝封府,在黄河淹了九省三百县的光绪末年,他的爷爷担起那副“河南担”将他担到东镇人民公社东干庆大队落户。本地人看不起“外路人”,但这个“外路人”却有头有脑,好学上进,中学毕业后当民办教员,却喜读医书,露出天赋,逐渐成了半个民间赤脚医生。在毛主席给赤脚医生穿鞋的那一年,他这个“半卦小赤脚”考进山西长治医学院,经过三年的“镀银”修炼,披了一件洁白的白色外衣,脖项上挂了一个听诊器,脚上穿了一双打着补丁的解放鞋,走进西湖医院,装模做样地坐在了内科门诊医的座位上。
然而,刚坐下,出事了。
时1983年4月20日晚8时40分。
从1983年4月20日晚8时40分开始至第二天凌晨5时30分,那8个小时50分钟将西湖医院推向了前所未有的一段辉煌。
1983年4月20日晚8时40分,西湖医院的电话机响起了急促的话铃声。那时的电话是手摇机,对方的心情能从铃声的急促缓慢里听出来。院长李全忠拿起话筒,还没说“喂”,只听里头就喊:“董强华!我是董强华!刚刚接到阳隅公社报告!大张大队人畜中毒!牲畜大批死亡!社员大批病倒!请你派医务人员火速赶到大张村!”……要求院长亲自守在医院办公室,不得离开电话一步。
此时内科坐诊的只有那个刚镀上白色外衣的、刚穿上补丁解放鞋的“小赤脚”,其它几位内科医生到中条山石门公社巡回医疗去了。槽上没马怎么办?槽上没马驴支差,李全忠命那个新来的叫做什么斌的说:“你给我火速奔赴大张村!”然后摇电话到石门公社,速调副院长李迎林等人火速回院,石门书记回答说:“他们到西坪村去了!”
大张出了事,石门书记跨上自行车,连夜赶往西坪村,远远望见学校树林的缝隙里透出一线光亮,原来李迎林师徒几个拿了三个手电筒,正在学生的课桌上给山民张雨来做阑尾炎切除手术……石门书记虽十万火急,但又不敢打搅,在外头转圈,在外头搓手,在外头踱步。
………
那个叫什么斌的背起红十字医疗箱,奔赴大张村,刚到村门口,被一个汉子挡住去路,先喊共产党万岁!然后说“小医生同志!快到我家去!老婆正抽风!眼看不行啦!”那小医生破门而入……看那病人,嘴唇青紫,四肢痉挛,头晕,恶心,呕吐,脸色紫酱,抽风,但不发烧——不发烧可以排除传染病……这是什么症状?莫不是奴卡氏菌?因与土地打交道者易染此症,或许是螺旋体病?抑或是炭疽病吧?要不是?……???……忽听大街上救护车的尖叫声进村了,是运城地区人民医院来人了,地县畜牧局、防治站也来人了,兽医看兽,人医看人,随后又有几辆救护车闪着“碗碗灯”哭丧一般哇哇哭喊着奔进大张村,穿白大褂的医生来了一群又一群。起初认为是急性传染病,凡进村的医生、干部都戴了白口罩,白口罩上喷了酒精,使大张村里白色恐怖。外村人不知大张村死了多少人,穿白戴孝的满村是,他们在学校教室召开“诸葛亮碰头会”,根据判断和分析,有人认为是副伤寒,有人认为是急性布氏杆菌传染病,有人认为是沙门氏菌属感染(Salmonellosis),因为它的传染源来自畜禽,一个环节发病,就会人畜并发,临床表现则是恶心、抽风、四肢痉挛,但不发烧……众说纷纭,各有道理,不能确诊。
………
那个叫什么斌的根据症状反映,排除再排除,否定再否定,终于在浑浑浊浊的医海里托起一块石头来:
“氟乙酰氨!”
他告诉喊“共产党万岁”的那汉说:“先给病人灌点醋。”红十字箱里有冬眠灵和杜冷丁,敲开两支,给她打上,然后奔入各家各户。他一步一个踉跄,一步一个智慧,思维的才智朵朵开放,开放的思维闪闪发光,连跑带研究,到饲养房看牛,到猪圈看猪,到羊圈看羊,却是先死黑牛,后死黄牛,先死反刍的,后死胃动的……同样这种毒,中国人和非洲人因皮肤不同,死亡时间不一样……反刍类动物有百叶,而百叶易受氟乙酰氨侵入,胃动类的可推迟5—6小时……根据这个现场判断,可以确诊是氟乙酰氨中毒,他闯进学校教室的“诸葛亮碰头”会议室,主持会议的医生在门后那个土炉上一指,示意他坐在那里,听地区医生分析病情。
医院的等级是森严的——实习医要听驻院医的,驻院医要听主任医的,县级的要听地区的,地区的要听省里的,省里的要听北京的,北京的要听教授的……这个“清规”和“戒律”成了医疗行业的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这个规矩在白领垒起的金字塔上一阶一级地排列着,形成了医院的特有的“阶级成份”,没有谁去打破过。但初生的犊子哪里知道老虎是干啥吃的么,只见他插话说:“不对!是氟乙酰氨中毒!就是老鼠药!是第二代老鼠药!不是你说的Salmonellosis!Paratyphoidfever!”
全屋的人扭过头来,许多双眼睛射到门后土炉上的那个发话的小犊子,大家看了看那张娃娃脸,又慢慢扭过头去,继续听Salmonellosis和Paratyphoidfever去了,那娃娃医生的头在“诸葛亮碰头会”上被重重地碰了一家伙。
忽然院里大喊,是大队书记张正娃和民兵连长张生林进来了,进门先喊共产党万岁:“耕牛死了25头,卧了107头,嘴上全挂白沫,骡马全部卧槽,死了12头,鸡死了一堆,兔娃死了一堆,羊死了一堆,全村587口人放倒425个,家家户户睡了一堆!”民兵连长张生林正一堆一堆地说哩,忽然双手乱颤,嘴冒白沫,眼往上翻,噗的倒地,成了一堆。
县长董强华来了,副县长李胜荣来了,县委、政府及公社干部一大群人都来了,运城地委副书记段书香也来了。
问:“这是啥病?”
门后头,土炉上,一个穿着白色外衣的小犊子跳出来,喊道:“是氟乙酰氨中毒!也就是老鼠药!第二代老鼠药!全村人畜同饮一井水!致使全村人畜中毒啦!病源在井里!”他指着桌上的茶壶、暖水瓶发命令道:“立刻全部给我倒掉!不准饮用!”他声高八度,发出第二道令:“立刻停止饮用大张村的水!”——门后头冒出来的这号令,像一条憨棍打出来,打得满屋人愣里愣怔、直眉瞪眼,但他的“令”,却没有人去执行——“是儿置身于火炉上,怕是给烧的说胡话了吧。”
董强华问那个从火炉上蹦出来的“是儿”说:“那拿啥法治?”
“乙酰氨!董县长!请求你快快下令!急需两千支乙酰氨!要是耽误了!大张村人就死完啦!”又说:“那民兵连长急需打冬眠灵和杜冷丁,再迟一会,他就要死啦!”没等董强华首肯,他就敲开两支,戳进民兵连长的屁股里,又端了半碗醋,拧住耳朵灌进去。
董强华问地区医生:“他说得对吗?”
这是责任关天的事,在没有化验单为凭做证的情况下,很难定论对与不对。医学上的“对”与“不对”是没深没浅的。他们建议:马上提了水样到运城或太原化验。
正所谓慌人没有真主意吧,董强华下令:“快到西湖医院给我取那个……就是这个小医生说的那个……氨!”
小医生说:“董县长!这是一种冷药!是特种药!西湖医院没有!肯定没有!”
“换一种能行吗?”
“不行!非乙酰氨不可!”那小医生说得斩钉截铁。
董强华跑到阳隅公社摇电话告诉县委书记周明山,周明山守在县委电话机旁,早就命邮电局长到电话总机房值班,保障线路畅通。听说非乙酰氨不可,周明山以闻喜县委的名义摇电话到运城地区卫生局,卫生局询问全地区13县各个医院后,回话闻喜县委:
“那种药叫‘乙酰氨’,不叫‘非乙酰氨’,这种药运城没有,建议询问侯马、临汾。”
那时的电话不是如今的直拨话机,而是一站一站往前转,打一个长途要经过许多总机插头,若一个插门里有插头占线,占线的长途就打不通,若有一个插头插不好,这个长途也打不通,所以打不通长途是正常的,打通了长途是希罕的,尤其是民用电话,所以那时常打“电报”、“加急电报”、“特急电报”或挂“特急电话”,有时动用“军用电话”。
加急电报、特急电报、武装部军用电话都用上了。
侯马回话了:“没有这种药!”
临汾回话了:“没有这种药!”
太原回话了:“没有这种药!”
济南、郑州、石家庄……:“没有这种药!”
此时已是4月20晚10点15分了。
电话打到陕西省,陕西省邮电总局话务员——西安市优秀共青团员查宝莉拿起话筒:“喂,请问……”
“长途——!我是中共山西闻喜县委——!我们这里大批社员中毒——!急需二千支乙酰氨——乙!酰!氨——!”
查宝莉楞了几楞,然后操起标准女中音问:“啥?你是文水县?!就是刘胡兰的那个县?”
周明山答:“不是!是闻喜县!新闻的闻!喜欢的喜——!”
查宝莉明白了,答:“我立刻拨打全国医院、制药厂、药材公司!十分不行,我拨打国务院!拨打党中央!拨打毛主席!”那时候毛主席早就弃世了,但她还是那么说。
西安市优秀共青团员查宝莉那双纤纤细手,力托千钧,电流嗡嗡,声声告急,广东、广西、四川、北京、南京、福建,拨了8省62个单位……拨了一圈没结果,又拨回陕西省,拨醒了正在沉睡中的西安市长张铁民。这张铁民人称“黑锅市长”——他在西安见一老汉背着一口黑锅骂街,原来老汉买了一口漏锅,背了三十里找商店,商店不退不换,张铁民说:“来,我背锅,你认门!”从此,人皆呼其为“黑锅市长”,那“黑锅市长”张铁民命话务员查宝莉:你扛起张铁民的这张黑铁牌牌给我拨!拨!拨!终于在西安民生特种药品制药厂找到了乙酰氨。西安民生药厂听说黄河对岸的闻喜人民需要这种药,立刻开库,装上汽车,司机打开油门,只等一声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