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旧时光】蝈蝈趣事(散文)
在我的少年时期,蝈蝈,给我带来不少乐趣,衍生出好多故事。
拿蝈蝈,就是很有刺激的一件事,没有点儿冒险精神,没有点儿机灵气和经验,是断断拿不到蝈蝈的。拿,就是逮、捉、捕的意思,我们叫拿。每年一到夏秋季节,早种的玉米,秸杆长到一人高,玉米棒子秀出嫩绿的胡须时,我们两三个小伙伴,就趁着割草、拾柴的空,来拿蝈蝈了。太阳一毒,温度一高,蝈蝈就“咯儿、咯儿”地叫唤起来,响亮清脆、回音绵长,开始是一两只,不一会儿,会有几只跟着叫唤起来,形成一个小合奏,有的远些,有的近些。它们这一叫,无意中暴露了自己,告诉了我们,它们的存在。我们的心就痒痒起来,不由蹑手蹑脚地钻进玉米地,屏住呼吸,瞪大眼睛,轻轻地扒拉着玉米叶子,循着响声的方位走去。
蝈蝈,是高调昂扬的,它们一般不在低矮处藏身,而往往是在玉米秸的上方栖息,或抓着秸杆头朝上,或伏在叶子上观四方,叫的时候,两只大腿支着身子,错开的两翅快速摩擦,从而发出清脆的叫声。蝈蝈的防护意识和攻击能力都很强,这体现在它的嘴和两只后腿上,它的嘴有两颗尖利的大牙,啮合力强,咀嚼速度快,外壳坚硬的蚂蚱,它不一会儿就能吃进腹中;两只后腿,大腿坚硬,小腿带刺,弹跳力强,跑得快,还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刺伤侵犯者。拿它的时候,要避着它的眼睛,摸到它的跟前:一种方式是将一手的拇指和食指弯成钳状,靠近,靠近,“刷”地出手,掐住它的脖子,后手掌稍稍高抬,这样,就任凭它的两只后腿乱蹬和它牙齿乱咬了;再一种方式是将两手的手指张开点缝隙,分头握成半球状,快速圈向叫得正欢的蝈蝈,收入掌中,再趁它惊惶失措之机,掐住它的后脖。拿住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事先准备好的蝈蝈笼里,堵住笼口,它就只能在里边乱跳了。
蝈蝈的逃生能力特强,拿它的时候,稍稍慢点,它就无影无踪了——不飞,不跳,而是快速往下溜,远离人的视线后,从底下钻到别处去了。这是它们遭遇袭击,遁逃的好方式。如果没有一下子掐住它的后脖,它就会猛地一口咬住你,两腿用力蹬你(有时,不惜蹬掉一只大腿),你忍不住疼痛,手一松,它趁机溜之大吉了。
在平原,高杆的庄稼地如玉米高粱谷子芝麻等青纱帐里,自然是蝈蝈的绝妙栖息地,里边吃食多;坑边、坡棱的灌木丛中,它们也时常驻足,里边好藏身;白薯、花生这些低矮的家作物地里,也有它们的一席之地,里边露水浓。为了拿蝈蝈,这些地方,我们经常光顾。
头几次拿蝈蝈,我慌手慌脚,眼看着那小东西在眼前,可手伸出去了,却空着回来了,就如同钓鱼,眼看着鱼漂下沉了,赶紧抻线,钩上却是空的。最糟糕的一次,是让蝈蝈把我咬了。一只硕大的蝈蝈,站在一个玉米棒子的须胡上,欢快地叫着,我从它的后方靠近它,它毫无察觉,我心中得意,迅速出手,包抄过去,谁知,玉米棒子的顶部也被我圈在手中,一时没有收回,双手又握得紧了一些,正好碰到蝈蝈的头部,气急败坏的蝈蝈,毫不客气,张嘴就是一口,咬向我的左手虎口,好像还用力拧了两下。我“妈呀!”一声,不由松手,蝈蝈乘机溜到下边,跑了。蝈蝈没拿到,手流着血,钻心地疼,我用嘴使劲嘬了几下,又抠了两把土揉揉伤口,止住血,心想真倒霉。
这次咬我的,是一只铁蝈蝈。不知教科书上怎么分类,按蝈蝈的颜色、个头儿和叫声,我们把蝈蝈分为菜蝈蝈、铁蝈蝈和铜蝈蝈。菜蝈蝈,通体绿色,青翠的蔬菜一般,个儿稍小,叫声直白脆生;铁蝈蝈,头部、翅膀、肚子,淡褐色中夹杂着绿色,头部,颜色更深,个头儿大,像个武士,叫唤的声音比菜蝈蝈大些,发出“嚓嚓”的摩擦声;铜蝈蝈,头部、翅膀等处的颜色,呈微黄,介乎菜的和铁的之间,个头比菜的大,比铁的小,叫声最好听,干净立体,似乎有轻微的颤音,碰到的机会少。我们不用看颜色,专门从声音上,就能分辨出菜铁铜。我们最喜欢的是铜蝈蝈,叫声好,颜色好,长相俊俏,其次是铁蝈蝈,壮实是它的最大特点,符合男孩的审美,菜蝈蝈排在最后,老觉得它营养不良,受气包似的。
把一只桀骜不驯的蝈蝈收入囊中,把玩于股掌,那种获得感不亚于割满一筐草。拿回的蝈蝈,是回家装进笼中养起来。蝈蝈笼是很讲究的,使用最多的是用高粱杆插的蝈蝈笼。那年代,生产队或各家的自留地,都要种大高粱,高粱顶端长穗的那节高粱杆是蝈蝈笼的最好材料,细长,光亮,韧性强,不怕水。选上几十根高粱杆,管妈妈要点纳鞋底的白线绳,剪成一尺左右长的十几节,找一块能插进高粱杆的地块,就开始插蝈蝈笼了。这种笼子,一格一格的,既相对独立,又整体相连,可一两个格子,也可十几个、几十个格子,少的,像阁楼,多的,像楼房,当然都是单间,一个蝈蝈,只能住一个格子,否则,它们互咬互掐互相吞食,不出一两天,一只已经是另一只的美味佳肴了。这样的笼子,宽敞舒适采光好,房间(格子)可大可小,正方长方的都有,装上蝈蝈,挂在墙上、树上或凉衣服的铁丝上,真的如同一件民间艺术品,天一热,里边蝈蝈你鸣我唱,此起彼伏,令人神往。如果没有高粱杆,细直修长的树枝也可替代,但远不如高粱杆的漂亮实用。再就是一种用高粱杆皮编的小笼子,椭圆形,如同燕子窝,上下各有一口,蝈蝈放进去后,再用高粱杆皮或小树枝儿、线绳等拦上几道即可。这样的笼子,都是单个的,一个放一只蝈蝈,外表看着利索精致,但里边狭窄,通风透光都不好,估计蝈蝈们住这样的房子是不舒服的。还有一种,是用小葫芦盛蝈蝈,秋后,大肚的小葫芦长成了,蒸蒸,去皮凉干,开个小口,挖掉里边的瓤子,就成了。通风极其不好,蝈蝈在里边,往往短寿。不管是哪种笼子,都不是我们的发明,而是祖先的原创,我们的上辈传给我们,小伙伴们之间相互传授,就会插、会编了,但开始于哪个年代,我们不得而知,也没有意识去探究,现在想起来,钦佩先祖的聪明智慧,感谢前辈们的无私传承。
并非同样的材料,每个小伙伴插、编出的蝈蝈笼都一样,有的方正端庄、格子大小均匀,有的松松垮垮、斜腰拉跨,小的椭圆笼子更是口大口小、圆扁不一,我们就相互切搓、相互串换,也相互笑话,这本身都是趣味。
非洲的原始森林里,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有明显的区别。蝈蝈,属昆虫类,但它的吃食很杂,可以说又食草又食“肉”。坊间有大肚子蝈蝈之说,是形容人能吃能喝,大腹便便。事实上,蝈蝈也实在是吃嘛嘛香,从不挑肥拣瘦,吃菜吃草吃瓜喝露水,吃蚊蝇吃小虫,刺吸类的小虫是它的美味,食叶类的小虫也是它的佳肴,遇到螳螂蚂蚱等,就算改善生活了,饿急了气急了,把自己的同类,也不惜咬死下饭。是不是吃蛋肉海鲜河鲜,那时穷的连人都很少能吃到,没有给蝈蝈试过,估计它们也不会排斥,所以,拿回家的蝈蝈,就非常好养活了。小虫等,没时间给他们去逮,螳螂蚂蚱之类,逮多了,自己还要烤着吃,轮不上给蝈蝈。我们喂蝈蝈最多的,是窝瓜花,各家的房前屋后、篱笆内外、槐柳树上,到了夏秋时节,到处都开满了窝瓜花,金黄金黄的,花瓣阔大,厚实鲜嫩,水分含量高,往蝈蝈笼里塞上两朵,就够一只蝈蝈吃上一天两天的了。一时没找到窝瓜花,给它们塞进点黄瓜甜瓜萝卜茄子,它们也啃得津津有味,着急了,掰节大葱白,它们也会转着圈儿,啃一阵子,看来,蝈蝈是不怕辣的,培养一下,川菜是不是它们的饮食方向,也未可知。
听声音、手中把玩、同伴之间炫耀,是我们拿蝈蝈的最原始用途,拿得多,养得时间长,铜铁蝈蝈比例大,都是我们显摆的资本,互通有无,相互更换,也是常有的,一只铜蝈蝈,要两只菜蝈蝈才能换来,还要搭上不少好话。有一年,特别时兴用高粱茎皮编的那种小圆笼,我们几个小伙伴每人带一两个蝈蝈,来到街上,凑到一起,各自将自己的小圆笼掏出,放在石碾上或其他太阳下的平台上,看谁的蝈蝈先叫,谁的蝈蝈叫得时间长,然后大家给胜出者贡献一个菜蝈蝈。
让我们非常尴尬又非常感动地是,有一天中午,我们几个小伙伴由于玩得太投入了,上课铃声响后,没有来得及把各自的蝈蝈藏到学校对门的二蛋子家,装到兜里就跑进了教室,我的裤兜小,又将蝈蝈放进桌斗里。正是初中,第一节是班主任韩老师的语文课,韩老师是西边韩庄子村人,在学校住宿,不到40岁,黝黑的脸,高高的个儿,说话声音有些沙哑,但课讲得好,对我们要求挺严。我心里敲着小鼓,默默地祈祷:好蝈蝈、好朋友,千万千万不要叫唤,事后给你逮蚂蚱吃!
往往是怕什么有什么,提心掉胆地课上到一半,韩老师讲得兴致正高,“咯儿咯儿”,我桌斗里的铁蝈蝈,可能受韩老师讲课的感召,率先叫了起来,接着,又有三五只也肆无忌惮地叫起来。教室一下子成了蝈蝈场。我立时冒出一身冷汗,心想完了完了,蝈蝈不用要了!这么想着,韩老师停住讲课,用板擦敲敲讲桌,向全班严肃地扫了一眼,又笑了,说:“我讲课也不用伴奏啊,有蝈蝈的全部站起来!”
一下子站起五六个。把蝈蝈掐死,把我们轰出教室,去办公室写检查,全校通报,这是我想到的处理结果。
“你们都把蝈蝈交给赵声仁同学,由他送到老师办公室,放学后各自拿走!以后,再有类似情况,全部没收,停课检查!”完全出乎我的意外,韩老师这次如此宽容,让我们受宠若惊,也百思不解。我按韩老师说的去办了。直到一年后韩老师调走,开欢送会时,我悄悄提起此事,韩老师孩子似地笑了,说:“我也喜欢蝈蝈!”韩老师早就退休了,他很长寿。不多日前,去老庄子赶集,碰到了他,他背有些弯了,一头的白发,声音还是沙哑,但眼睛很亮,思维还是很敏捷。
让我更高兴的,是蝈蝈可以卖钱。我们村,在唐山市西北20多华里处,骑自行车四五十分钟就到了(十年前已划归市高新区,和市里连成一片了)。我舅舅那儿的表兄、表弟,我们来往很多,通过他们我知道,市里的小朋友,也特别喜欢蝈蝈,总有人去市里卖。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蝈蝈下来的季节,我就多插(编)蝈蝈笼,多拿蝈蝈,每攒上二三十只,就将蝈蝈笼往车把上一挂,嗖嗖,骑上车子,进了市里。为了好卖,我还带上一兜子窝瓜花。在路上,蝈蝈享受着自然风光,不时“咯咯”地叫唤起来,进行曲一样,我脚下蹬地更欢了。我都是直接进入市中心的小区,如开滦、电厂、纺织厂等工房,这样的小区距农村远些,不易弄到蝈蝈。一只装、两只装的最好卖,菜蝈蝈最便宜,两角钱一只,铁蝈蝈两角五分一只,铜蝈蝈就在三角钱以上了。市里的小朋友,花钱毕竟方便得多,大都是连蝈蝈带笼子一块买去。如果顺利,去一次,可卖回四五块钱,少卖,也要一块多,这于我,已经是很有诱惑力了。
更多的时候,我不是仅卖蝈蝈一个品种,而是在卖土豆、卖甜杆、卖蒲墩等自产物品时,带上几只、十几只蝈蝈,捎着卖,这效率高,卖钱也多些。卖蝈蝈得钱何所营?上学的笔本口中食。我的文具盒里,橡皮铅笔的比别人要多些,要好些,酷暑来临,二分的五分的奶油的小豆的冰块,我就可以经常品到;卖东西过晌了,兜里有几块钱,我就可以不急着回来,而是买碗挂面、弄个馒头,或一碗烩饼、一碗炒饭——这绝对是改善生活了。特别是,妈妈爱吃五香豆片,我只要卖钱回来,就给她买点,妈妈好高兴,边吃边笑,还总要扯一块给我。这样的情景之下,拿蝈蝈的辛苦,被蝈蝈咬出血的疼痛,都不在话下了。
昨天去赶集,碰到一位卖蝈蝈的,是个老人,带有四五十只蝈蝈,颜色大小都有不同,也是那种格子式的蝈蝈笼,但材料不是高粱秸,而是小竹子棍,浅黄色,比高粱秸要细点。蝈蝈要卖10元15元一只。
我问他:“这蝈蝈是从哪逮的?”
老人答:“青龙山上,树棵子里。”
我又问:“玉米地里没有了?”
老人轻轻摇头说:“太少了,轻易碰不到,整天打药,有多少也药死!”
我靠近蝈蝈笼,细心打量着。“咯儿咯儿”,它们叫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