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孤独的守夜人——芦苇花开的小路上(散文)
一
秋天来临,芦苇长在村口的小路两边,是一道令人回味的风景。
二十多年以前的那个秋风吹抚的日子,当我离开风岭村的时候,小路完全被一丛一丛浓密的芦苇笼着,——芦苇的花在秋天里由紫变白,由沉重变得轻盈。它们沉重的时候,把穗子垂下来,正好把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小路遮得严严实实。那时候,我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父亲背着一个背篓,背篓里装着我的行囊,——只是不像清晨那样,这一次父亲没有扛着一把锄头,背篓也不是空的,而是装着沉重的思绪。
父亲远送我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那丛芦苇花里的时候,我没有流泪,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似乎低头擦拭过额头的汗。父亲用背篓把我送往另一个世界,是他向往却永远也不明白的世界。他以为,背篓里装着的是一粒良好的种子,却不知道,那已经是一枝嫩芽。父亲以为我在多年以后仍会沿着芦苇掩映的小路回来,所以他说:“人走过的路,都不是一条死路。”
二
我在城市里生活了二十年,也许是三十年,我记得不太清晰。这些时间,不是钟表的刻度能说明问题的,它完全可以用来定义一个时代,这些是谁的时代,我不清楚,或者我又属于哪个时代?我不能回答自己。当我离开风岭村的时候,我已经不属于锄头和背篓的时代了,所以,属于我的那块红土地,自我离开这个村子之日起,就开始变得板结。
过去发生的陈年旧事的痕迹,已经写满了我的额头,在褶皱的花纹里,我无能为力,只能把它当作历史用作纪念,或者誊写在一张发黄的纸片上,在未来某些下雨的日子里,翻开来轻吟一阵,让泪水融在雨滴里,不知不觉地远去。
那些痕迹不能留给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是我命运的延续。我当然也不是父亲的缩影。我和父亲虽然曾经生活在一片土地上,然而风岭村吹过我们面庞的风,却是不一样的温度,所以风带走的种子和嫩芽,必将让它们的花儿自由地开放。
现在我老了,城市里那些大厦高楼闪烁的灯光并没有让我的眼睛变得模糊,反而让我的视力越来越敏锐。我尽管读过许多书,书里的文字让我对这个世界思考得深刻和宽广,然而眼见过的事物,却让我的心灵变得敏感,——在人们的眼神里,我分明地看见了一个世故的自己。
所以在曾经的风岭村里,并不需要一个我这样世故的人。
黄昏的时候,我站在村口,看着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村子一脸茫然,——我仿佛被这个村子淡忘了,我成了黑暗中这个村子的孤儿。那些秋风吹动的竹林声,像一阵咒骂,它对我世故的人生表示了冷嘲热讽。因此我需要尽快找到一个栖身之所,来安慰这颗孤独而受伤的心。
我敲响了竹林下一间老屋的门,一对老夫妇收留了我,像四十多年前一样,他们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只是四十多年前,这样的笑脸带着阳光,而现在却让我看到皱纹里隐藏的一袭温暖。
有一个世界的人,一生出来就选择了与母胎脱离,去追求自己想要的自由和完美的灵魂。而我却并没有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虽然我曾经像一阵风一样的离开了这个村子,然而现在我的头发白了,却需要回到这片土地上,回到自己的母体里。——我的生命仿佛是从童年到中年再到童年地循环着,所以,现在我更需要这一对老夫妇温暖的拥抱。
我现在想,我的童年时光也许是生活在竹林下或芭蕉叶下的一阵风声,或者一滴雨声里。——今夜,当我躺在婆婆留下的这张老式木床上的时候,我感到一身轻松,就连那一阵老屋陈年的霉味,都散发着愉悦的笑声——我听见了童年的欢笑正在向我走近。
那些夏天里在橘子树上沸腾的蝉鸣,搅动不了父辈们劳作的汗水,却把我童年的情绪拽得很紧。还有停留在苞谷叶子上的纺织娘,它们绿色的翅膀,总会在黑夜里弹奏着一阵热烈的交响曲。野草是我们的兄弟,我与它们胡乱地长在旷野上,风在摇它们的叶子,鸟儿在啄它们的种子,我却在风中拼命地长着个子。漫长的夏夜里,童年的时光总是数着天上的星星入眠,却又被清晨的第一阵虫鸣吵醒。所以,生活在风岭村的人,他们的童年总留在了夏天。
我希望回到童年的时光里去,然而有许多的事,却不容我去回忆。
红土地的热情多么的珍贵!她让种子的根向下延伸,却让光鲜亮丽的芽向上生长,再开花结果。那些鲜艳的生命啊,受到人们的赞美,却忘记了睡在温暖土地里的根。
我现在就睡在这片红土地上的一张木床上,这一片土地,把我当成了一个回归的儿童,紧紧地裹在怀里亲了又亲。
如果要表达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爱,最好的方法便是在一个初春的清晨,扛着一把锄头,背着一个背篓,从容地走向薄雾笼罩的田野。所以父亲把我当成了一粒种子,丢在红土地里,他用锄头耕耘着土地的一年四季,其实也在耕耘着自己儿女的一生。
三
很多年以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粒站在山坡上生根发芽的种子,也是唯一个懂得欣赏风岭村风景的生命。春天里,父母把我种在麦子地里,我在麦子堆里长得最高。人们说,长得高的麦子贪肥,空穗,没什么卵用,然而我却是麦子地里最先感受到春风来临的那个人。
夏天的时候,我是父母种的苞谷,父母在下种的时候,开了小差,把我丢在土角落边上,他们说土角边沿的苞谷只开天花不长米,然而在山坡的土边上,我却是第一个看到晨光的那株生命。
父亲告诉我,你回到村里,应该穿得寒酸一点,那样的话,土地才不会嫌弃你。我知道,土地里的活动,不需要光鲜亮丽的服装,如果一个人愿意把生命交给土地,最终他会赤裸裸地与泥土融为一体。
所以我对这片土地的认识现在越来越肤浅,我不如一只跳跃的蟋蟀,它尚且可以为这片土地吟唱出最幽伤的曲子,而我却在这里沉沉地睡去。所以我对这片土地抱有极大的遗憾。也许人生是在遗憾之中度过的,如果没有遗憾,人的一生将会过得寡淡,——因为人的爱,在遗憾中不灭不息——一个刚认识的文友告诉我:爱,其实是人生的线索。
我一直认为自己身上藏着这片土地的气质,然而土地的厚重和温度,却并没有慷慨地给予我。它已经存在了千年,万年,它厚重的历史,随便抛出一粒砂土来,也能抵得过人的一生。风带走风岭村的砂粒,不仅把这里的生命带向远方,也把它的历史写满了人间的烟火小巷。
我穿着一双母亲新做的布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风岭村,——我迎着一片朝阳出去了,我并没有扛着一把锄头,背着一个背篓。我鞋底带走的泥土,在一个醉酒的夜里,遗落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从此我的生命变得浮躁和不安。
而现在,我累了,我在一个秋天的黄昏里沿着芦苇花盛开的小路,回到了竹林下的老屋,芦苇的花已经由紫变白,然后在一阵风中四散而去。
我回来时,却两手空空……
2023年9月14日夜于成都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