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洋洋所在的小学出事后，上级暂时搁置了她的工作，让她从出事的小学来到中心校安排临时工作。一线教学工作没了，收入降低了，这些也就算了，但她总感觉大家都在回避她，孤立她，这时她就想找个人说说话，说说事情真的与她没有一点关系。她是背锅的，在她看来，大家只是装模作样地同情、安抚她，其实根本不信她的话。美洋洋是个聪明而又敏感的人，感觉大家把她当成灾星一般，在躲她，既然这样那又何必？从良心上不欠任何人。慢慢地她也就懒得与别人多说话，不再主动自找没趣。但没想到的是，一段时间后学生家长竟然找到中心校纠缠，家长一面哭嚎，一面手里拿着家伙，场面十分惊恐，虽然家长被控制并劝走，但这加重了美洋洋的心事。
　　 美洋洋夜间突然惊醒，正准备去上课，但清醒后发现这是在中心校的公寓里，公寓二层楼门锁了，大门也是锁着。她突然又意识到，这是中心校在管控她。
　　 一次夜间从厕所窗子里爬出，扒着窗沿子往下退时，掉到楼下，脚面被摔骨折了。爬到球场，在地上冻了一夜，等天明人们才发现将其送到医院去。
　　 三个月后出院，美洋洋面色红润，体态丰腴，身着白色上衣绿色裙子，美得湖里盛开的荷花也比不过。可大家发现，她一个人站在女贞树底下，像是等谁又不像等谁，对熟悉不熟悉的人都莞尔一笑，镇上有几个有名的小坏孩在撩她，骑着大摩托，看样子想把她带走。
　　 主任找我，牟部长，联系一下北山医院，让小洋洋住院去。我突然感到一惊，啊？去北山？北山是“北斗星下卧龙山精神病防治医院”的简称，镇上一家私人医院，大家对那里都是讳莫如深。
　　 只要知道某人是精神病（患者），大家就躲得远远的。怕牵扯事非，挨打挨骂，弄不好抹你一身屎。我怕精神病人是怕被传染，别弄得自己也精神不正常了。因为每遇一次精神病人，都是疑神疑鬼好几天，甚至有高烧不退的感觉。并且这类人群似乎有一种魔力，总能吸引我，老远我就能感知到。可能做过小学语文老师的原因，很多时候会按着主谓宾状定补，将病人的言语捋一遍，然后是句子的连贯性与叙事的逻辑性，事件的合理性，以此从语言上逻辑上断定这人是否有异于常人，或是以此方式反证自己是否已被感染。医学上说了虽然不会传染，但也肯定情绪是会感染的。说实在的，我读《狂人日记》，心理都感到恐慌，发毛，那病人的想法，有时怎么跟我的想法一样呢？
　　 给美洋洋办理入院手续时，我喊上财务科的小粉与我一起去北山，去个女同志方便些。小粉是个新来的大学生，做出纳。想想那些病人或躺或卧，癞头跛足，甚至张牙舞爪蹦来跳去，那些或捆着或绑的，满身屎尿，多恶心，多吓人。
　　 事实上自从北斗星下卧龙山精神病防治医院的车把美洋洋拉走后，我就没有再见到她，直到三年以后。
　　 北山医院从镇中心校往北三十里，卧龙山脚下，远远望去，独门独院，绿油油一片森林，北依大山，面南镜泊湖，据说院长每年都往湖里放生深龟。进了北山医院，院内花园一般，树木葱茏，玉兰红白相间，香气扑鼻，假山锦绣，亭榭楼阁，水流淙淙，鸟语花香，海市蜃楼一般。特别是院里的宝塔，很有特色，其状如宝剑握柄。小粉说，真是个不错的地方哩。环卫人员不停地劳动着，地上一尘不染。时不时见身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男男女女，个个神清气爽，行走从容，我紧张的心情也慢慢放下。史可龙主任把鉴定结果给我们看了，说发现的早，再晚很麻烦，年纪轻轻的，放心，加上有咱院的科学治疗，很快就会出院，我代表单位签了字，办妥了美洋洋的入院手续。我和小粉要求去美洋洋那里看看，史主任说，带的东西放下吧，由医生转交，女病区不方便，看看男病区吧。史主任带我们到男病区。小粉说他们会打人吧？史可龙说，他们极少有暴力行为，往往受到强烈刺激才出现异常，在我们这里，医学、心理博士有二十多位，通过药物控制和心理治疗，通常病人性情都稳定。这点不用担心，我们的护士常年和他们在一起。
　　 到三楼，先打开走廊门锁，然后叫护士打开房间链锁，小粉跟在我身后，就感到她双手拽着我的衣服紧紧的。我们一进入病人所在的大房间，突然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病人呼啦涌过来，个个瞪大眼睛看，往前拱，看见史主任身后的我们，然后又迅速一一散去。
　　 室内光线明亮，空调适宜，空气新鲜，我们没有看到躺的卧的病人，更没有捆着绑着的病人，就是有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些人排成一队，只是不分高矮长幼，在不停围着室内桌椅四周转圈，人人都很平静，不出声，有一小半的人在看电视，也都是安安静静的。有两个穿白大褂的女护士，分散其间，与其他医院的护士并无二样，手里捧着杯子有说有笑。见主任领我们来，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来送病人的？单位职工？这时一个中年人，衣着体面，相貌堂堂，头发一丝不乱的大背头，大大方方地伸过手来，与我握了手，我差点把他当成院长，要不是史可龙踢他一脚，滚！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史主任说，是个官迷，没当上校长，就这样了，小粉在我身后噗哧笑了，直戳我的后腰三下。我看着病人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紧张的心理慢慢放松下来，不再感到恐惧，甚至感觉他们有些可爱。
　　 美洋洋并没有马上出院，以后的每半年我或小粉就来北山给她用工资卡结算住院费用，然后打了发票到局里走账，报销的钱再返回美洋洋的工资卡。美洋洋是比照工伤待遇，走完医保，每月工资卡上还剩不少的收入，不得不说，她是一个医保的受益者。
　　 一天，美洋洋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我立刻打电话给北山医院史可龙主任，史可龙说美洋洋现在可以自己回去，完全有自主能力，我问那还得住院吗？让她出院上班不行？那边说，回去上班，环境容易再度诱发，有可能再次加重，再观察一段时间吧，让她单独回去也是让她慢慢适应一下，也是我们有意安排的，在我们的可控范围，有2个人一前一后暗中盯控着。
　　 我问美洋洋，你来有事吧？她说要从工资卡上取些钱。我说那得主任同意批准才行，主任今天没在家。她说她明天再来。
　　 为了慎重起见，避免意外发生，她的医疗卡、工资卡、社保卡、工作证、身份证暂时都保管在我这里。她的这些证件放在我这里的保险柜里，不能由她个人保管，再者医院结算也要从这几个卡上走账。每次动用卡上款项，主任签字批准，我交给小粉办理，然后我再核对确认后，再存进保险柜。我说你写个用钱申请，她说写好了，我看了是：购置换季衣服，老家弟弟结婚，用钱五千。
　　 你卡上有多少钱？我顺便问了一句。还有二万五千六百八十元。
　　 主任跟我说，在医院基本用不着钱，不知道她要耍什么花招，医院怎么敢把她放出来，别大意，这不是好现象，不是好兆头，以前别的单位出过这类事，是个教训。主任只批了五百，让小粉给她取钱吧。
　　 才过了三天，美洋洋又来要钱，说要买个洗衣机。要多少？1200元。医院给安排了单间，洗衣服用。我说你们不是都锁在病房里吗？你怎么能出来，她没再接着说住单间的事，却说，大夫说回来拿钱、或到单位办事，可以出来。我给史主任打电话核实，的确，她需要个洗衣机，洁癖，我们这边达不到单独洗衣服的条件，只好批了1200元。一周后，又来要钱，要钱小粉就得跑银行，小粉终于受不了了，对我发起火来，她要了钱到底干什么，你们领导不核实，那点钱不用时间太长，半年就得败坏完了，她以后咋办？美洋洋突然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小粉，有时飚英语，咱听不懂。钱是我自己的，爱怎么花怎么花，你们凭什么管着我？你们违法，你们侵权！你们管不着。竟然打滚撒泼起来，摔了手中的杯子，骂人的话一套一套从头到尾的不待重复的。只好又给了一些，让小粉这次给她取了2000元，美洋洋签收，申请理由是购买平板电脑学英语。
　　 果然被小粉说中，没过二周再次又来要钱，左臂打着绷带，用吊带挂在脖子上。下楼梯滑，胳臂摔断了，要5000元，不给就骂人，又是打滚撒泼。这次直接对我开骂。王八羔子，拍马溜须之流，只会写个阿谀奉承的烂作文，官迷，你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吗？共产党的干部不是为人民服务吗？想贪污我的钱吗？我告你去！扣我身份证就是犯法。这骂人功夫在住院之前是没有的，见人说话都脸红，文质彬彬的，江南师大的本科生。这次我算是彻底领教了。我也狠了心，彻底得罪你，就是不给，一分不给，叫你骂我！同时打电话给北山医院，来车把美洋洋拉走。
　　 小粉同学的妹妹在北山医院上班，说医院里有个女病人常年教孩子们英语，教的可好了，病是好了，但也不愿意再回单位去，单位发着工资，住院走着医保，几乎花不着自己的钱，自己住着单间，不吃亏，原来就是美洋洋呀。医生们家的小孩子英语成绩提高得飞快呀。
　　 我问小粉不明白她要钱干什么？女人有的首饰、衣服，包包，化妆品、手机，她都想要，恐怕胳膊根本就没受伤，装的！
　　 差不多两个月没再来要钱，我问小粉，没情况吧？小粉说，不过以后也不会再来了，有人见到她去办身份证了。后来听说美洋洋老家的弟弟来把她从医院接走了。半年后传出在美洋洋在她老家的桃树园里，也正是桃花开得最艳的时候，揉碎桃花红满地，其惨状不可描述。
　　 小粉再次用到她的工资卡时，证实此卡已于一年前挂失。
　　 美洋洋并不是我们中心校的第一例精神病患者，六年前我还在郎山小学教语文时，就听说中心校的财务科长秋潇潇进了北山医院，她的事听着怪吓人的，甚至传言她都病得衣不遮体，要知道年轻时有多么漂亮。
　　 近期上级通知，清理吃空饷人员，要么上班，要么开除，第一阶段的任务是面对面宣传，然后上报宣传录像资料。我们打电话先通知秋潇潇家人，把上级通知告诉他们，先打个预防针，让其家人先做秋潇潇的工作。其实我们也在试探，到底秋潇潇这个人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不，大家没有人说清楚。我们和她家人电话里说，一周内没消息就登报开除。
　　 刚好到一周，一天有人很平和地敲我的门，请进，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少妇，个头高挑、衣着鲜亮的旗袍，面庞白皙，眼睛格外有神，牟部长，我，潇潇，秋潇潇，你不记得我了，就是当年那个疯子。
　　 我一时大脑迅速的搜索，啊，啊，啊。记起来了，我只记得一起在县教育局参加培训班的时候，你是咱们镇的组长，走到哪都众星捧月一般，依然这么漂亮，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我小心地听她说话，认真地分析她的每一个用词，每一个句子的逻辑性。
　　 不瞒你说，这两年在澳洲开了个茶叶店，顺便带点茶叶，样品，给你品品，提提意见，阿里山冻顶乌龙茶，没带国外的，怕你也不习惯。说着把一个包装精美的茶叶盒放在我办公桌上。
　　 这次上边要求，要么上班，要求离开单位，你知道了？知道，其他局也都搞过了，去年就听说了。哪你考虑好了没有？牟部长，容我再仔细考虑，一周，今天拍照片，录像，就算是完成你与我面对面传达通知的任务。她倒是比我还清楚这个程序的每一个环节。但你要在一周之内做出选择，茶叶我不能要。你看你看，请你喝一杯清茶，这不能算是贿赂你吧？多年前就仰慕你的文采，想近距离见个面，都没机会，这次老天终于给个机会，你却不接纳？早就看年出来，你不会久在郎山蜗居，以后还会有大发展。别吓唬我。是，听说主任要高升了，咱中心校主任的位子早晚是牟部长的，小粉也开玩笑。一唱一和，你们俩说了算是吧？这就给我下令！大家一阵开心大笑。
　　 秋潇潇在全镇是名人，长得天仙一般，能歌善舞，很要强的一个人，辩论会，那口才，师范大学的学生会主席，能没口才吗？嫁给了给镇领导的儿子隗树里。就要到城里局机关，这个时候隗树里把她给坑了，1998年春节，赌博欠下上百万高利贷，撇下老婆孩子跑路了。
　　 一周后秋潇潇再次来到中心校，精气神很饱满，说茶叶店让她表妹过去打理，自己决定上班。干净利落签完上班协议，我和小粉没想到如此顺利。秋潇潇看看表，要请我们吃饭，我心里还是吓得慌，她看出来，咋又不敢了？不想听听我的故事，丰富你的创作。那也好，但是我请客。小粉说让部长请客，你配合我们工作了，起码排查吃空饷人员，咱们中心校有成果了。走，吃饭去，庆贺一下。
　　 我开着车，小粉和秋潇潇在后排。我看出来，小粉很不自在，也许秋潇潇身上的香水味让她不舒服，偷偷用白眼珠子瞪我。吃饭的地方我有意选了个人多的敞亮的大餐厅，一排一排的餐桌，人多，特别热闹，就是有些嘈杂。我们仨靠中间选了位子落座。
　　 吃饭间我说，没想到此生还能和大美人共进午餐，荣幸之至！那时只能远远地望着你，你年轻的时候，那么多人追你的，秋潇潇眼里露出羞涩而自信的目光。年轻时，看人看不准，差点毁了一生。说起丈夫染上赌博，欠下高利贷时，想起那段日子眼睛湿润了，我和小粉都吓一跳，秋潇潇擦把脸，继续说，房子抵给人家后，丈夫跑了，又怕父母知道，脑子就是那个时候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