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旧时光】等等(小说)
某一天,他突然有事来不了,她失落到一整晚坐立不安,直到他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那天,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期盼、惊喜、娇嗔、羞涩与欢乐。他不需要再找理由,他胸有成竹地,每天一下班,准时来接她。这个男孩,要么声震山林,要么静若处子。她,就这么悄悄地,被他俘获了芳心。
九
任贺平与苏禾结婚后,过了好几年艰苦的日子。他们蜗居在单位的单身宿舍,筒子楼里的生活,吵吵闹闹,各种憋屈,诸多的不方便。好在任潜、任铨先后出生,他们得以“双干部”的身份,顺利排在一众“双职工”的前面,分到了让青工羡慕嫉妒恨的三室一厅。任贺平脑子机灵,手脚轻巧,他用心研究绘制了,各种新潮家具的样式,找来有名的丰城老木匠,上门包工。
他跟在师傅后面监督质量,趁手学会了木工活。他自己动手,做出了一套茶几木沙发。他趁兴又做了五个新式折叠椅,榫卯合缝,一丝不差。邻居与同事见了成品,无不啧啧称奇。心眼活的任贺平,让家里的日子,过得衣食无忧。水灵灵的苏禾,则让生活,多出几分诗情画意。一个会往家里,淘好把式好物件。一个会将家的角角落落,布置到恰到好处。日子小资,甚是静好。
混账小子任铨长到5岁之后,年岁越长,各种捣乱方式,越是层出不穷。只要他在的地方,凳子、瓶罐无一不卧倒,苏绣、针织品无一不污渍,麻绳、棉线无一不绞断。苏禾经常因满屋狼藉,气得花容失色。任贺平为了维护妻子阵地的原貌,绞尽脑汁治理儿子的多动症。他削出了一根又长又软的竹枝,可以打在儿子身上,皮毛痛,不伤人。结果,几枝条抽下去,父子俩,这头河东狮子吼,那边张飞撕肺叫。这老少一家大嗓门,青胜于蓝的效果,足以让一栋楼的人,心脏强烈不适。
最后,任贺平采取划定三八线,卧室门装上锁的方式,将妻子的阵地,牢牢巩固在两人的房间之内。任铨也算是消停了,偶尔会斗胆,从窗子里攀爬入父母的房间,巡视一番,倒也不再在此房间内作妖。父母卧室之外,他各种浑不吝,父亲也就懒得管他。父子俩多年来,扯着嗓子的拉锯战,也让任贺平看到了,任铨大嗓门的超级爆发力。他私底下,不得不甘拜下风。为这事,苏禾嘲笑了他好久。
任贺平委屈时,会忍不住嘟囔一声:“我哪一次和儿子干仗,不是为了老婆你?”任贺平的心思全在妻子身上,儿子又时常让他顾此失彼。女儿,说句实在话,还真的经常被他,没心没肺地忽略了。
十
想到这,双手插在裤兜里的任铨,忍俊不禁,独自笑出了声。那根经常在他身上,留下横七竖八鼓包红印痕的竹枝,当年就是被他翻窗进去偷出来的。他藏到父亲找不到的,小房间某个角落里,现在还在那里呆着呢。
母亲去世的那年,任铨儿子的个头,长过了老子。失去了妻子的任贺平,肉眼可见的,身体快速干枯萎缩。他常常呆在卧室里,整日闭门不出。门外,任铨隐约可以听到,他一个人喃喃自语。任铨懂父亲,那是父亲在向天堂里的母亲,倾诉衷肠。
单向的思恋,足以掏空一个人所有的情感。任铨不得不采取,一系列的果断行动。他悄悄弄坏了父亲卧室的门锁,这样他就可以随时靠近父亲。他偷出了父亲的日记本,研究并画出,母亲为父亲做的,所有重要的事情。他在父亲床底下,塞进去一台,小时候父亲给他买的收录机,录下父亲给母亲念叨的秘密。
情报收集结束,一切准备就绪,他开始付诸行动。任贺平渐渐找回了,苏禾在身边的生活。早上起来,他打开收录机,里面放着绍兴嵊州黄梅戏《黄莺树上声声唱》,他跟着哼唱:“黄莺树上声声唱/才觉楼前好风光/儿女相恋如花酿/河边杨柳更芬芳/恩深义重嫌夜短/浓情似蜜才从梦里尝/桃花含苞迎春放/为郎对镜巧梳妆/簾动城摇花枝笑/贺我今朝遇才郞/我为你珠花戴两朵/为你披上倚罗裳/人说孔雀最艳丽/你赛过那孔雀与凤凰/官人休要多夸奖/香君怎能比凤凰/依着雄姿添俊秀/山花借得芝兰香。”
每逢唱到女声处,任贺平静静地,等着收录机里女演员唱罢,就像等着苏禾唱完,他再接上。中段女声唱腔,他边听边用手在腿上打着节拍。后半段男腔,他独自唱得如痴如醉。绍兴黄酒摆满了酒柜,是苏禾常吃的那家,绍兴会稽酿酒房的老黄酒。冰箱里常年放着,新煮治的茴香黄豆花生米小笋干。他和妻讨论得最多的小说,齐齐整整的,摆在他的床头柜上。妻仿佛就在不远处等着他、陪着他。他的生活,恢复了他喜欢的气息他安下心来,过着剩下的日子。他等着,与妻子终将团聚的时间。任贺平再不跟儿子叫闹了。在他心里,任铨这个混小子,算是有良心。
十一
任铨喜欢看父亲,坐在书桌前,读书写字的背影。书桌靠窗放置,抬眼越过敞开的窗户,可见晾台上,母亲种植的花卉。视线所及的不远处,是母亲曾经工作过的办公大楼。父亲明明有老花眼,偏不好好戴着老花镜,这哪是真读书的样子。任铨轻手轻脚走近,果然父亲眼睑一闪一闪,正在打瞌睡,像极了课堂上开小差的学生,做着突如其来的美梦。
有一个周六,他问父亲:“中午想吃啥?”
父亲回答:“想吃百家菜馆。”
父子俩笑眯眯,结伴下楼到马路边的菜馆。百家菜馆的菜盆里,盛着上百种热气腾腾的菜,任由客人自己选,上杆称重结账。任贺平爱点梅干菜烧肉、韭黄榨菜炒肉丝,一个是苏禾爱吃的,一个是自己爱吃的。任铨跟在后面,笑话父亲:“搞不懂的人,还以为你,是绍兴师爷的后代呢。父亲顾自看着挑的菜,没兴趣搭儿子的话。任铨看着父亲,越发变成母亲的模样。母亲的喜好,一样不落地,在父亲身上显现。人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夫妻相处时间越长,越是一个模样。
母亲种下的花,父亲按时浇水施肥松土。到了夏天,一盆盆花卉姹紫嫣红,盛开得格外好看。母亲归置过的物件,父亲用过后,会一丝不苟,放回原处。梳妆台上的相框里,母亲在里面温婉地微笑。卧室里的风,在父亲眼里,都是小桥流水人家的味道。
十二
在时间面前,终是逃不脱,物是人非,烟消云散。
改革开放的大潮,让兴达机械厂,步入了跟不上市场化的尴尬境地。如果不是因为,它生产的产品线受到政策性保护,或许,它也和千千万万的国有企业一样,因改制而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好在,厂子还在,纵然今非昔比,生产量、工人都大量削减,但它还是货真价实的,国有的兴达机械厂。一家第二代、第三代都献身工厂的工人,虽然收入不算高,吃饭还是不用愁的。
任铨无意中,逛到了姐姐家的楼下,他抬头看着红砖房子,那个熟悉的晾台。晾台上架着几根竹竿,上面晒着任潜自制的,长豆角干和雪里蕻咸菜。姐夫种的几盘茉莉花、金钱草,被任潜丢在晾台的角落里。任铨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你姐表面上强势,心里其实很需要人爱。可是,她总不让人靠近她,包括我们做父母的。我和你妈心疼她,奈何她性子刚,身体不好,轻说不得,重说不得,也只好让着她,不在行为和语言上刺激她。”
“这孩子为此对我们很有意见,以为是我们忽略了她。”
“当初我让你姐早早嫁人,是我们担心得不行,就怕她随便找个人嫁了,这强硬性格,非打得鼻青眼肿不可。我反复考察了你姐夫很久,包括方方面面的为人处事。”
“你姐夫生来没多大志向,喜欢寻常百姓日子,对家里人看得重,小富即安,有口饭吃,就能安稳到老。最重要的是,他特能让着你姐,你姐咋样折腾,他都乐呵呵,从来不会恼。他配你姐,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自从你姐有了这个家,我和你妈的一块心病,这才放了下来。”
“你姐的表面强势,让她吃了不少苦,我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的这种性格,得不到别人的理解,朋友亦不多。她的世界,全部寄托在三个孩子身上,这也让她实现了精神世界的平衡,挺好的。”
“你姐成为这样,归根结底还得怪我们做父母的,是我们在她小的时候,关心和爱护不够。让她啥事都不说出来,习惯困囿在自己的世界里,久而久之,落下了这病根。”
“诶!我的这个傻丫头啊,不懂得,会哭的孩子有奶喝。”
“她在咱家,啥也没争过,把家里的万般宠爱,都留给了你。以后我们不在了,凡事,你多让着点你姐。”
十三
任铨抬头看见,回家后的任潜,换上了潦草的居家便服。她走入晾台,手中端着一个大脸盆。
不用看,他就猜到,那是姐姐,刚刚给一大家子洗好的衣服。她舍不得浪费水和电,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二分花,全家的衣服,总是自己动手洗。
任潜的生活方式,就像这个厂子里,大多数的工人一样。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几代人留守在这里。外面的世界再繁华,在他们的眼里,那是别人的东西,上不了他们的心。他们习惯几十年如一日,沿续着熟悉的方式,对生活表示出心满意足。宿舍大院就是他们的世界,虽然小,但啥都不缺,这就足够了。就如任铨在院子里闲逛,父母的老同事,一个个衣着简朴,面容慈祥,语言平和。碰面十分热情,亲密无间闲聊。在这里,少了攀比与虚荣,多了轻松和回忆。父母和姐姐一家,在这里,过得幸福平静。
任铨悄悄看着忙碌中的任潜。他知道,姐姐很想尽快拿到父亲的遗产。她的儿子自己的外甥,谈了女朋友,姐姐急着用钱。任潜却从未对他这个弟弟,说过一个难字。外甥曾海跟任铨关系好着呢,悄悄带着女朋友去过任铨学校,还让教授舅舅帮参谋参谋呢。
那一天,任潜看似轻描淡写的,提出分遗产和房产。她眼中隐藏的焦虑,任铨并没有忽略。任铨还是坚持没松口,回答再等等。他不忍心,这么快就把父母的房子卖了,让父母在人世间的记忆,彻底消失在这个院子里。他当然记得父亲的嘱托,自己凡事,要多让着一点姐姐。想到这,他的情绪有一点激动。他避开姐姐的视线,赶紧转入另一栋楼的小路,快速往回走。任铨回到父亲的老房子,他径直走进了小房间。
十四
晚上,在厨房忙碌的任潜,听到自己的手机“滴滴滴”响,她打开一看,是弟弟发来的微信,约她下周六中午,一起去老房子吃饭。任潜心情大好,她猜想,弟弟想好了父亲遗产的分配,可以尽快完成手续。她愉快地看着丈夫与儿子。
曾国斌在厅堂里,与儿子曾海聊着天。
“我工作三年了,小珂也工作一年多了,我们俩虽然存的钱不多,但也不太乱花钱,结婚后,我们完全有能力自己过好日子。”
“嗯,小珂是一个好女孩,你要多让着一点人家。”
“爸,我会的,我舅也叮嘱过我,要照顾好人家。我考研究生,我舅没少帮我。我最感激的,是我舅帮我选择学医,我很喜欢这个职业,将来我一定会越来越厉害的,你们放心。”
“你和小珂在医院工作,经常上晚班,两人都要注意身体。”
“咱家里是普通人家,经济条件一般,目前爸妈没有能力,给你们买商品房。我们也不主张,你们贷款买房,日后忙于还债,生活会很辛苦。”
“你的两个妹妹还在读初中,得在家里住。家里二室一厅,我和你妈商量了,准备让你妹妹,在我们房间搭个小床,腾出一间房来,给你们结婚。”
“爸,那可不行,让你们四个挤一块,生活多不方便。我和小珂商量了,我们先在医院边上租间房,结婚之后,上下班也方便。”
“我们不同意,结婚还是住家里好。”
“嗯嗯,爸,这事咱们还是再想想,再商量商量后定。”
“我舅明天上午有个专家讲座,我有几个要好的同事,都想要入场名额,我先去找我舅哈。”
“一谈正事,你就脚底抹油……”
曾国斌的话音未落,曾海已闪身出了大门。外甥多像舅。他看着儿子高大的背影,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英俊帅气的侧脸,顾自笑了。他回头看了看忙碌的妻,她瞪着眼看他的样子,让他心中发怵。他的妻,永远像一个布尔什维克女战士,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他温柔地对她笑道:“老婆,我也下楼走走哈。”
“打一会牌就回来,酒不许多喝。”女战士的命令响起。
“好!听老婆话,玩一会就回来。”曾国斌愉快地回应。
十五
经历了阳春三月,萌动的花卉,完成了新枝的疯长。四月的早晨,干燥的风在涌动,夏的气息悄悄走近。
任铨来到晾台,在父亲的工具篮里,找出小铲子和剪刀。他细心地,将每一个盆栽抽条后的突兀叶茎,剪去。新鲜枝条剪口处的浆汁,把他的双手染得粘粘糯糯。这浆汁散发出来的,是春天的芳香味,令他十分陶醉。他学着父亲的样子,用小铲子将树根处的土铲松,再从工具篮里翻出小铁耙,把盆里的土一层层耙松。耙到白玉兰花的深土层时,大花盆里一只丑陋的蚯蚓,不乐意地扭动着身体,钻出了土面。
小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一、二铲子下去,让蚯蚓的身体一分为三,研究它,如何又长成了三只不同的蚯蚓。如果他胆敢继续折磨小蚯蚓,父亲的大巴掌就会毫不客气地,甩在他的小屁股上。他后来决心学医,就是因为,他对不同动物的各种特异功能,充满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