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第一次独乘纽约地铁(散文)
一
初去纽约,女儿带我乘地铁D车去曼哈顿中城的时代广场,见识那个据传是全世界最热闹的繁华窗口。途中经过曼哈顿下城唐人街那站没有下车,听说纽约的唐人街在海外也被誉为魁首。
好奇心难耐,几天后我“蠢蠢欲动”了。揣着女儿上一次买的地铁卡,就想自己一个人去这号称世界老大的唐人街溜达溜达。
那天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有点儿晚了,虽然是初秋,天还没有那么短,可此时的太阳已经偏了西,越来越低了。
从那个架在空中不算大的地铁车站入口处,我踩着上面覆着篷的楼梯,进了那个集售票刷卡,进站出站于一体并不大的房间,学着女儿的样子,径直走到一个有铁臂翻转的进出口通道,刷了卡便挺着身子往里走。然而,异常发生了,铁臂毫无翻转之意,我被挡在了外面!
纽约当时的地铁票价是每进站一次,两块五刀勒(美元),女儿上次是新买的卡,里面肯定还有钱,可为什么铁臂却横着不动,不予放行?第一次独行坐地铁,就给了一个眼罩戴,真够不顺的,我的心不像刚出门时那么坦然了。
说起来这个“不坦然”,是因为这是在国外呀!售票屋里坐窗口的是老外,说的话是外语,周围有字儿的地方是外文,上来要乘车的,也没见到有黄皮肤的亚裔,全是各种肤色的外国人。整个一陌生的环境,如何能和人家沟通交流说清楚,难道还要继续讲汉语不成!
遇到难处,还是得闯一闯,尽快熟悉陌生的环境吧。
二
我稳了一下神儿,盯着楼梯入口处的门,哎呀,总算有救星来了!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看惯了一副国人面孔的姑娘走进来,我欣喜若狂,冒出最熟悉的汉语普通话。
“请问,你能说国语吗?”
没想到,她木然地看了我一眼,用英语回答我。
“I’mnotChinese, I’mkorean!”这句话我听明白了,她不是中国人,是韩国人。我的心又凉了。不过,还没有凉到冰点,她接下来的举动却让我学会了一招。只见她在售卖票卡的窗口下面,将地铁卡在一个很不起眼儿的刷卡器上一划,显示出了绿颜色小字,哦,是钱数,这原来是一个能让乘客了解自己的卡是否需要充值的东东。
一如她的操作,我也把手里的地铁卡插进去划了一下,绿色小字母显示,还有十块钱。我的心里又有底了,闹了半天,不是我的卡里没钱,而是那个入口通道的刷卡器出了故障。刚要返身再试,又想还是再充一点儿,反正以后还要使用。
我掏出一张十块钱的纸币,连同地铁卡一起递进了窗口。窗口里面坐着一个约摸有三四十岁的中年白人妇女,耳朵上塞着耳麦,右手持着手机,打着电话,嘴里还嚼着泡泡糖,时不时变换着口型,就见她的舌头在上下翻飞,灵活地吐出来,又勾进去。她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用左手接过我的钱和卡,在面前的电脑键盘上点了几点,刷了一下,就把卡递给我。
不知是想着现学现卖,还是鬼使神差,我接过卡又往窗口下的刷卡器上划了一下,小绿字儿出来了,不对呀,应该是二十块钱,怎么才有十五块?
我马上就把地铁卡又送进窗口,在脑子里搜索着能说明白的词儿,指着地铁卡说:“It’sWrong!Wrong!”我想说,错了错了!她接过卡,翻了我一眼,又很不情愿地点了几下键盘,看了一下屏幕,才又把卡给我扔了出来,连一个道歉的“Sorry”都没有,也别怪,泡泡糖还在嘴里鼓着泡儿呢。国外和国内不一样,的确不一样。
她啥态度咱管不了,可这个卡还是得刷一下再看看——好了,这一次对了!我拿着卡兴冲冲地走向另一个入口通道,将卡对准了凹槽又一刷,身子往前一挺,又没想到,这个铁将军还是纹丝不动,我把卡颠倒了“个儿“又刷,还是不行,我急了。可能是知道卡里有钱底气足的原因,朝着也不过仅有四五米远的窗口里的女郎,一边指着通道口的刷卡器,一边大声喊着“Wrong.Wrong!”
可坏了菜了。这一喊不打紧,一个警察从那个售票卡的小屋里出来了。招来了警察,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国人的概念里,“有困难,找警察“,说得轻松,找得仗义;美国可不行,美国人,特别是华裔人,对警察就是八个字——敬而远之,畏而避之。
单说那身行头,美国警察腰上的皮带比中国警察的更宽,挂的物件儿也应该比中国警察更全。最具威慑力的,当然是撅撅着枪把子的手枪,闪着寒光,更有明晃晃的手铐子,几乎坠过了膝盖的警棍,还有其它的挂了一圈儿叫不出名儿的东东,起码得有十公斤左右,真就是威风八面,咄咄逼人。之前也听说,美国的警察不好惹,算了,我老实点吧,擎着卡站在那。
出来的这个警察估计就是在这个车站执勤的。身高体壮,肚子圆鼓鼓,皮带松垮垮,气势雄赳赳,还长着一脸的络腮胡子。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面对着一个全副武装到了牙齿,叫人不寒而栗的美国警察,真是胆儿突突的。可这会儿我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凡事总得讲道理吧,我不惹他,他总不至于拔枪就朝我开火吧?我当时也真是来了“二百五”的潮劲儿,没一丝怯懦,拿着地铁卡,同时指着入口处的刷卡器,心里一急,又冒出两句“This machineisWrong!Ican’tthrough.”我是想说,这个机器不好使,我通不过去。
顾不得这句“二杆子“英语对不对,反正那个警察好像听懂了意思,OK,谢天谢地!他接过来卡就插入了我指的那个入口处的刷卡器,结果铁将军并没看人下菜碟,还是不动弹。警察又把卡插进毗邻的刷卡器,也依然是铁臂横,就把卡还给了我。紧接着不知道冲窗口那个女的喊了句什么,来了一个神操作,就听“咔嚓“一声,一巴掌就把出入口旁边紧急通道的铁门拍开了,朝我作了一个手势,好像还有了一点儿笑意。我像条件反射似的喊着“Thankyouverymuch”,三步并一步就进了这个门儿蹽竿子了!跑下楼梯上了站台,我下意识用手抹了一下额头,才发现已经是汗津津,湿漉漉的了。
这套设备,哪里是发达国家有的!我腹诽起来。
三
由于还没到下班的高峰期,此时车厢里的座位还没有坐满。我选了一个离门口很近,便于眼观站台站名标识的位置。心绪也开始慢慢平静下来。想着刚刚过去的这一幕,还别说,真是得感谢我那个斗大的单词,还装不了几麻袋的英语!不由地又想起了近五十年前那个难忘的一九六六年六月十三号。
“老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如火如荼了,我们为什么还在这里学资产阶级的东西!”那个漂亮得极像老电影演员谢芳的小英语老师,正在进行着的英语课文讲述,被一个同学打断了。
从那一天开始,刚学了一点儿皮毛的英语课,连同所有的文化课,都被按下了暂停键,不,应该是删除键!正孜孜以求,渴望得到雨露阳光哺育的小树,不得不过早地被拋入了社会的广阔天地,失去了呵护,以稚嫩的身躯迎受狂风暴雨的洗礼了。
正规的课堂教育被删除了,幸运的是残存于大脑中的点点滴滴,以往学过的知识记忆,几乎完整地被保存下来。基础扎实的英文音标,这个差不多与汉语拼音具有同样功能的学习生词的钥匙,还有出自于当时外专毕业高材生老师口中,那字正腔圆,被来班里听课的那个高鼻蓝眼大个头的英国专家哈姆德验证过的标准发音,都像刻在了心底。虽历经数十载风雨,却仍没有被冲淡些许。
孩子赴美留学后,我尽管有一点儿朦胧的意识,想着万一将来有一天,会不会有能用得着的时候,于是就又断断续续地拣起来一些。但毕竟学得太少,且都是没有章法可循的胡学傻练,听力更是没有涉及,结果可想而知,就是多积累了一点儿单词而已。国人有一句讽刺人的嗑儿,说某人的某种水平,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荡”,可用在我身上,连半瓶子的资格都没有,充其量,也只是在瓶子底儿留下了一点点痕迹而已,想咣荡也没有可能。万没想到,就是这“瓶子底儿”的功夫,今天在异国他乡竟然救了急,派上了用场,帮了自己大忙!真是“学到用时方恨少”啊!
四
“咣当”一声,地铁还没到站,就中途抛锚了!
说起纽约地铁,故事还真不少。“RailwayAge”,即铁路时代,在刊载的一篇1900年1月26号的文章中写道,“地铁的建成将很快解决曼哈顿的交通问题,能够在十五分钟内把乘客从市政厅(CityHall)送到黑人住宅区(Harlem)。整条线路将穿过21英里的隧道还有大约58英里的轨道,其中46.5英里将在地下。”也就是说,纽约在十九世纪末就开始规划地铁,并于1900年就开始修建了。想想中国那个时候,还是男人梳辫子,女人裹小脚的慈禧王朝,举目可见的都是驴驮马运,人拉轿抬的交通!真的叫人唏嘘不已。然而七十余年之后,特别是近四十年的发展,中国再也不是那个积弱积贫的时代了。国内的立体交通,尤其是各个城市的地铁,都像雏凤凌空,比翼齐飞,越建越美。
反观纽约地铁,却明显地苍老了,几乎连半老徐娘的风韵都已不存,进了老妪蹒跚之旅。地下的隧道状况看不到,但架在空中的高架桥,却可以一目了然。鲜见水泥混凝土的立桩,多是几十年,甚至还有百岁高龄的钢梁,虽都是热铆连接,比焊接的要坚固持久,但外部俱已斑驳陆离,锈渍斑斑。线路轨道,也疏于年久失修,经常会发生事故。眼前这一突然停车,也似乎波澜不惊,不觉异常。我环顾了一下车厢里的乘客,大家似乎早已是司空见惯,那股子的淡定与沉稳之气,和国内的情形简直大相径庭。
华灯初上,临街店铺的霓虹灯标虽又增添了几分斑斓,但走马观花唐人街的行程也应该结束了。前面路口正好有一个地铁站,我一看有N车在内,心想,坐N车回去也可以殊途同归,就是中途需要下车再换乘一次。
坐进了N车车厢,值晚高峰的峰顶,车厢里已经是客员满载了,我还是站在靠近门口,便于瞭望的位置,每到一站,都死盯着站台上的标识,就想着一出现“Atlantic”(大西洋)的字样,就赶紧下车,那是一个大站能够换乘,可千万不能坐过了站。
五
可怕啥偏来啥。列车一站接一站地停,又一次又一次地启动,不知怎么我就是没有看到那个大西洋字样的标识。蓦然回首,才发现车厢里的站客都已经不见了,就剩下坐着的人。昏暗的灯光下,再细一看,几乎全是黑人了,我的心里有点儿慌了!
也可能是三人成虎的原因吧,来美国之后,说中文的华裔,多数人对非洲裔美国人,也就是俗称的黑人,都有避而远之的心理。尤其是对黑人聚居的地区,也自然而然有一种治安方面的恐忧。眼下的情形,这种心绪一下子直冲脑际。再继续坐下去,是不是就到了黑人区。多么危险。
像是突然间蹿出来小耗子,七上八下地在我心里又蹦又跳,真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可能是我左顾右盼不自然的表情,引起了坐在旁边的一位黑人乘客的注意。从包着头巾的鬓边散露出的几缕白发,看得出是一个老年妇女。她用和蔼语调的英语问了我两句话,我却一句也没听懂。也就不管是不是答非所问了,直接就跟她说了一句“IwantforDtrain!”她一听,就摇了头,一连说了三个“No”,可能看出来我英语不好,就只说了一句简单的“Followmeplease!”这一句听明白了,我后来拣习的英语教程《Followme》跟我学。事已至此,我没有其他选择了,也只有听她的了,可她是不是值得信赖,是不是一个可靠的人,那一刻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口里回了句“Thankyou”,就跟着她在接下来的一站下了车。
待列车开出站,她抬手指着对面隔着道轨的另一侧站台,画了一个圈儿,然后停留在来时的相反方向,又说了两个词“Return”“Twostop”,我明白了,去另一侧站台上车,往回坐两站,就可以换D车了。
终于出了地铁站,只见漫天星光,簇拥着一弯新月。此时的心幕亦像这疏朗的秋空一般再无他鹜,情松气畅了。后来听了别人对我此行的议评,才有点儿后怕。不过谁都没有否认,是人与人之间的普世之爱,创造了奇迹。爱,在最普通的人群里并不缺少,我还是相信这是普世的价值观。警察并没有试刷地铁卡的义务,就凭你在地铁站里大呼小叫,完全可以给你戴上手铐。但那个令人生畏的制服壮汉却是柔情执法,帮我开启了绿灯。黑人老妇主动相帮,指点迷津,更彰显了古道热肠。
独坐地铁第一回,有烦有忧,一路忐忑。孰料无惊亦无险,只因爱字伴我随。我信口诹吟了这四句打油诗,可还是觉得韦唯《爱的奉献》唱得更好。“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是的,爱就像温暖的阳光一样,穿越了国界,跨越了民族,温浴得人与人之间更加和谐,世界更加美好……
有时候想想,如果没有这些存在于普通人之间的爱和善良,我还能在这个地方生活吗?我太怀念在自己国家享受那种人与人之间的纯粹而朴素的爱。
2022年6月于纽约,2023年9月24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