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从祖父那一代就和红薯亲。我八岁时，祖父揽了几家牛放。三头牛，我记得很清楚，二头黄牛，一头黑花牛。黄牛是母女俩，挺温顺，活干得也多，拉柴禾、玉米、沙石、人粪等等。有时也拉一架子车人，去乡里的集口走走。黑花牛我喜欢，主要原因是它驮着我，让我骑在它宽宽的后背，上山，下山；穿过大街，在屯子的田埂慢悠悠地走动；披一身的霞光，花瓣的香气，回家。祖父放牛，我坐黑花牛背，一同前往。秋天一来，北风紧了。快晌午，肚子饿得咕咕叫，祖父把牛拴在几棵刺槐树底，带我到山脚我家的红薯地，扒几根红薯，找一片空地，用枯枝败叶拢一堆火，烧红薯吃。
　　 农历八月初一是红薯的生日，过了这一天，红薯就可以扒着吃了，但不是全部扒出。刚灌浆长肉的红薯，很面，吃着噎人。祖父拿一根棍子，拨拉柴禾火，约莫熟了，两根细棍夹着，凑嘴边使劲吹吹，吹落红薯身上的黑灰，捏一捏，软了，帮我剥了皮，才递给我。咬一口，一小口，甜，腻，面。再狠狠咬一大口，噎得我上不来气，差点翻白眼。祖父麻溜伸手捶我脊背，将水壶盖拧开，灌我一口水，卡在喉咙里的红薯肉慢吞吞下去了。祖父如释重负，舒了口气。烧了三根红薯，我埋着头一憋气造了两根，肚子有底了，一抬头见祖父宠溺地盯着我，我如梦方醒，祖父没吃呢！我说，这根红薯留给你吃。祖父摇摇头，说，不饿。我唱大鼓书你听吧，祖父挽了挽袖子，清清嗓子，冲着连绵起伏的山脉，亮起了嗓子。祖父洪亮的声音，在山里回荡。
　　 实在饿急眼了，我像匹野狼似的，跪在地上，双手扒，也不管红薯的泥巴，往衣裳前襟一抹，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嚼出气壮山河的阵势。当年屯里人栽的红薯，基本是老品种，不高产，很沙很面，白瓤的，不过，口感特甜。无论生吃，抑或蒸着吃，都有质感。在那个饥荒岁月，能有红薯吃，也是一份奢侈。
　　 生产队没解体那会儿，父亲是组长，管着一屯人的库房，队里收获归仓房的玉米、大豆、高粱、花生、红薯等，统统归父亲管。一天到晚的，看不到父亲的影子，他在哪？在库房，在生产队的大田，在晒场上。他和粮食们朝夕相处，除了回来扒拉几口饭，所有时间给了集体。街坊邻居的日子，大部分一个样，穷得生疼。吃了上顿愁下顿，父亲负责库房，你说兜里揣一把小米，玉米粒儿，也够我们清汤寡水凑合一顿，他偏不。红薯扒完，劳力们一担一担挑到库房，摆在一铺大炕，晾着。父亲就是不拿一根，我有一次，怂恿弟弟，他放哨，我进去偷。趁着父亲去露天厕所解手的功夫，我俩作案成功，我将五根红薯，藏在贴身衣服里，拉着弟弟夺路而逃，父亲裤带没系好，追赶我们，我吓得扔了红薯，钻到玉米地里。我恐惧父亲的大巴掌，遭一巴掌脸蛋子肿好几天。父亲小心翼翼捡起红薯，指着我的背影骂，小瘪犊子，回家我揍扁扁你！
　　 我胳膊和腿被玉米叶子划伤，流血了。那时候，我挺恨父亲的，我们是他亲生的孩子，吃生产队几根红薯怎么了？犯得着大动肝火，撵我俩像撵贼一样？我委屈极了，磨磨蹭蹭傍黑回到家，母亲在灶前，做饸烙条，白菜打得卤子，我一点胃口没有，一见我这狼狈相，就知道姐弟俩闯祸了。我嘟囔一句，说父亲是不是彪？别人家的父亲有东西往家办置，他倒好，非但不理会，还把我们当小偷轰赶！
　　 母亲叹了口气，你不懂大了你会明白的。集体的东西，一针一线也不贪，不然，做人就被戳脊梁骨。在家等着，我去去就回。母亲扎着粗布围裙出去了，天地间放灰了，鸡鸭鹅狗也进了圈，睡觉了。母亲扛着一弯月牙回堂屋的，她将围裙解开，里边十几根红薯，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红薯，躺在围裙上，让原本黑乎乎的房间，顿时明亮起来。我不清楚母亲从何处弄来的红薯，那一晚，母亲把红薯洗净，切成薄薄的片儿，大铁锅放一勺猪大油和豆油，烧玉米苞儿火，炸红薯片，炸好的红薯片，黄灿灿的，红薯的香，一下子将整个屋子塞满了。我和弟，坐在炕上，围着一张方桌子，吃得津津有味，唇齿流油。和过年没什么区别！肚子填饱了，对父亲撵我们的不快，也随着窗前朦胧的星月，消失了。
　　 扒红薯，在村庄，一般是镢头刨。父亲主张扒，一个扒字，很动词，很有活力和生命力。扒，首先靠手，镢头刨就称不上扒。手扒的过程，说起来很刺激。红薯在村子有个说法，“干瓜涝枣”，天干旱，适宜红薯生长，雨水多的话，枣们就丰产。红薯地，父亲选择沙质土层，红薯扒起来不伤手，个头也猛，大得有三四斤重，像一只枕头，泊在地垄芯儿。一上手，沙土纷纷后退，不沾手。另外，沙质土出的红薯，格外甜，脆。每年晚秋扒红薯少不了我们的参与，没戴手套，赤手扒。土篮子铺一块破被单，防止红薯碰撞，破了皮不好储存。
　　 扒红薯也有学问，年少时玩过一个游戏，堆一定高度的沙子，沙子上插一根棍儿，两个人一人一面，口令一喊，开始！就扒各人面前的沙子，谁先碰倒了树棍，谁就是尿床精。扒红薯在某种意义上，与该游戏接近。一垄红薯地，摆在那儿。我往往是跪着扒，为什么？蹲久了累腿，跪着扒身体得到平衡，持续时间也长，费裤子而已。
　　 扒出来的红薯，论质量，个头，分好。就便留下来年开春的红薯种子，劣一点的烀着人吃，猪也吃。父亲一担一担挑回家，在堂屋地上晾一晾，过几日，收拾到指定的物什里，入冬前，全体搬迁到盛红薯的窖子里。东北人家是用土坯在炕梢或者炕洞内垒一个长方形窖子，窖储红薯。温度控制在22至26.7度之间，冷了不行，容易冻坏，热大了红薯提前发芽。有一年，父亲把红薯窖建在我睡觉的炕梢，我们紧紧挨着。一天晚上，建窖子的土坯不知怎么裂开了，轰隆隆倒下一大片，也是天意，我尿急，出去方便了，逃过一劫，不然，还不被十斤重的土坯砸碎脑壳？
　　 手扒红薯，几乎不破损，外型原汁原味，不像镢头刨得红薯，豁牙漏齿，不完整。红薯和人一样，人手上被刀割了口子，疼不说，好久愈合。红薯也如此，红薯一旦吃了镢头的亏，伤疤处慢慢腐烂，存不住，必须尽快处理。
　　 我第一次挥舞镢头刨红薯，还弄出笑话，父亲是不同意我用镢头刨红薯的，我趁着父亲坐地头抽烟，与邻居拉呱的空儿，挥动镢头，照着红薯垄台刨了下去，妈呀！不偏不斜，正中一根大红薯身体，一镢头把好好的一根大红薯，断成两截。怕父亲看到训斥我，我急忙把破碎的红薯扒泥，埋进去。
　　 我嫁给大刘后，也不忘栽一爿红薯。秋后用镢头刨出来，单轮车推回家，烀着吃，哪天愿意动弹，炸红薯丸子吃。我不想用手扒红薯了，觉得累人。有一把锋利的镢头，刨红薯时，先将垄帮闪出空隙，遵循渐进，不至于伤到红薯，不小心碰伤的。烀好喂猪，人吃不了多少。红薯这玩意，可以当粮食，也可以做主食。母亲通常烀一锅红薯，盛一只铁捞子里，我们在外撒野饿了，回来捏巴一根，就吃。住到城市后，电饭锅，电烤箱什么的，居然做不出大铁锅烀得红薯味儿。春夏秋冬，落雪的季节，街头巷尾必能看到一两个烤红薯大爷，守着烤红薯的摊儿，站得久了，硬是把自己站成一尊佛。
　　 父亲母亲栽了一辈子红薯，我读书渐渐离开屯子后，父亲该用镢头刨红薯，再后来雇张三叔的马拉犁，起红薯。随着年龄的增长，父母没大力气一镢头一镢头刨，抑或跪着扒红薯了。近几年，父亲栽一小块红薯，给我们带回城，他和母亲一直以来，延续着每天吃一根红薯的习惯。
　　 据医学书籍记载，红薯具有美容，养颜，延年益寿的功效。有人采访过国内几个老人普遍长寿的村子，了解到他们长年累月吃粗粮，顿顿离不开红薯。其实，父辈们是最懂土地和红薯的，我们这一代，儿子这一代，对红薯的认识，逐渐模糊，就儿子来说，红薯仅仅是睡在字典里的两个生僻词。
　　 在我的人生底片上，很多的人和事，已然随风远逝。扒红薯，以及与红薯有关的情节，却深深的烙印在我的灵魂里。回眸处，我头发茂密的父亲，正蹲在大地上，一丝不苟地扒着他的红薯。风吹来，我打了个寒颤，定睛一看，父亲的头上，什么时候落了厚厚的一场雪？这雪比红薯还鲜艳，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