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秋风扫过，树枝在风中搖摆，枝杈间果实累累，煞是喜人。柿子树上掛满了红灯笼，红中透黄，晶莹剔透，使劲捏一下，黄澄澄的汁液顺手指而溢出来，甜甜的柿子味顿时弥漫开来，我仿佛闻到奶奶做的“炸柿子饼”香味。
　　 “男怕柿子女怕梨”，奶奶常念叨着这句话，可她做出“炸柿子饼”，却总是用陶瓷盆扣在炉灶后的暖和处，留给她的儿子们吃。
　　 金黄色的炸柿子饼，皮脆内软，软糯香甜，可好吃了。
　　 每到仲秋，柿子红了，奶奶挑着筐子，到田野去摘柿子，她专挑软柿子捏，若达到标准，就小心翼翼地摘到筐子里，一层层摆好，筐子满了，奶奶扭着小脚，一条扁担两个筐挑回家，第二天，我父亲推着小车到集市上去换几个零花钱，买盐打醋、给我们兄妹交学费。卖剩下的软柿子拿回家，奶奶会做“炸柿子饼”给孙子孙女们解馋。
　　 奶奶把熟透的柿子皮剥干净，柿子核挤出来，柿肉握成酱，放在一个大碗里备用，陶瓷盆里放两碗玉米面、一碗小麦面，用开水烫过搅成面絮，再与柿子酱一起揉均匀，然后搓成条，剁成一个个小剂子，用手拍成圆圆的小饼子，形似油糕，将它们摆在案板上，小饼子排着整齐的队伍，时刻准备着“赴汤蹈火。”
　　 油锅开始冒小泡泡，奶奶用筷子扎在油锅中间，冒出成串的大泡泡，油温正好。案板上的小饼子依次跳进滚烫的油锅中，翻两次身变成金黄色的柿子饼。一道美食端上餐桌，在一片“啧啧”赞美声中，柿子饼被消化在人类强壮的身躯里。
　　 长大后我琢磨出“男怕柿子女怕梨”的谚语并不是用在吃水果上的，而是“男怕死子女怕离”的谐音，不得不敬畏汉语言的奇妙与古人的智慧。
　　 八岁那年，我跟着奶奶摘柿子，到了树下，奶奶挑软柿子捏捏，小心翼翼地摘下放到筐里。我却挑硬的摘，因硬的好摘，软的不小心会戳破了皮，弄一手黏黏的汁液。有时趁奶奶不注意，我咬一口黄黄红红的硬柿子，涩涩的张不开嘴，“呸呸”吐出来，嘴里还是涩涩的，我呲牙咧嘴的样子，惹得奶奶哈哈大笑，她老人家说道：“硬柿子专治小馋猫的”。
　　 至此，我知道了奶奶为什么专挑软柿子摘的原因：柿子软了才好吃。
　　 人间何尝不是这样啊！老天造化人，软弱善良的人总是被人拿捏，被命运捉弄。嘴硬脾气大的人总是讲自己的理，强调自家的利益。这类人虽被人们敬而远之，却没人敢拿捏欺负，活得自由。
　　 邻家有女初长成。小桃比我小一岁，是我们巷子里最标致漂亮的美女，我最要好的玩伴。
　　 小桃梳着两条粗辫子，黑的发亮，头发散开来，如瀑布，像缎子。白净细嫩的皮肤，能掐出水来，太阳晒不黑，山风吹不糙。眼睛不大，却像黑玛瑙，一闪一闪的，透出纯真善良的灵光。小桃爷爷是做大生意的，在城里有店铺，据说解放前去内蒙古进皮货就没回来，至今杳无音讯。
　　 小桃父亲读过书，这个年龄在村里是高学历的文化人，邻居有红白事找他当帐房先生，有人找他写信，过年乡亲们找他写对联，他都来者不拒，乐于相助。
　　 小桃家院里有几棵柿子树，柿子红了，小桃便邀我们几个要好的玩伴去吃柿子。小桃有三个哥哥，她是唯一的女孩，爸妈哥哥都宠她。婶婶是位热情能干的贤惠女人，在我们嘻嘻哈哈吃柿子的时候，她己经悄悄备好了午饭，茶几上摆了几盘过年才能见到的零食。吃零食间，婶婶端来一盘“油炸柿子饼”，每人还有一碗色味俱全的拉面。我们顾不得吃饭，都抢零食吃，说实话，小桃家的零食种类多，好多是我没吃过的。
　　 1966年，我们从董庄小学毕业，我们班上有8个人达了初中线，小桃成绩优秀，排全公社第一名，却没被录取。
　　 听到这个消息，小桃哭了几天，眼睛肿成桃子，我们几个伙伴陪着她流泪。异口同声地骂小桃爷爷做生意一去不复返，害得小桃上不了中学。
　　 14岁的小桃结束了求学生涯，很快投入到生产队劳动中。她心灵手巧，是摘棉花能手，割麦总在前面，耧垅是技术活，一般人耧不了，小桃却能一天耧几条。大人们竖起大拇指夸她，队长经常在会上表扬小桃。
　　 听到称赞，小桃总是抿嘴一笑，脸上飞过红晕，急忙低下头。温柔可人的小桃软柿子一般，人人喜欢她。
　　 1966年，我如愿上了初中，一个学期后，轰轰烈烈的WG运动开始了，学校停课，工厂停工，我们都回家修理地球，与小桃天天粘在一块，形影不离。1971年，我被推荐上了高中，小桃仍然留在广阔的田野里辛勤劳作。
　　 小桃总是低眉顺眼埋头干活，上工务弄庄稼，下工纳底做鞋。队里的大娘婶子，无人不夸小桃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嫁给谁家都是宝。
　　 1974年秋天来了，小桃家院子里柿子格外红，贴着囍字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在小桃家的大门上，一队迎亲队伍，吹着唢呐敲着锣鼓，热热闹闹地把小桃接走了。
　　 我笑不出来，看着迎亲队伍走远了，一个人躲在墙角里哭，为小桃惋惜。小桃脑子聪明，学习成绩一直比我好，她若有机会读书，一定是高材生，一定会上大学、读研、读博。可现在我还在求学路上，小桃却离开父母与伙伴，远嫁给一个未曾了解的陌生男人，开始了为人妻的家庭生活，从此相夫教子，成为一名普通的家庭妇女。
　　 我上完中学上大学，直到参加工作，好多年与小桃没见过面，回老家探望婶婶，知道小桃已是三个女孩子的妈妈，我为小桃祝福，希望她能幸福一生。
　　 又是一年柿子红，我带着女儿回老家巧遇小桃。我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时光的刀刃在小桃脸上刻下一道道皱纹，一动不动如木雕。小桃的大辫子变成一头短发，没有了光泽，黑发中夹杂着白发。那个清纯美貌的小桃哪里去了？小桃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我握着她粗糙的手，眼泪不自主地流下来了。小桃的丈夫因病去世，将她们母女遗弃在凄凉的秋风秋雨中。
　　 今年的柿子又红了，奶奶、婶婶都走了，脑海里不时浮现出奶奶婶婶做的“油炸柿子饼”，金黄色的，软糯香甜；一群小伙伴在小桃家柿树下摘杮子，嬉笑打闹的欢乐场景。
　　 柿子又红了，可这些珍贵的场面，怀念的人与事却飘远了，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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