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旧时光】十八里弯路,外婆的家(散文)
外婆出嫁后,就很少回娘家了。
从婆家到娘家,十八里弯曲的土路并不算遥远,正常人走上大半天就到了,但对她这样裹过脚的人却很难。在那个年代的乡村里难得见一次机动车,人力车也少,出行主要还靠一双脚。
外婆记得在她六岁那年,小脚趾那一侧的脚面被折到了脚底,然后被布一圈圈密实地缠裹起来,她疼得嚎破了嗓子也没有用。正长着的骨头就一点点地按照人的意愿折弯了下去,这好比园艺师去折弯那些树枝,但人是有血有肉的知道疼,想想那是多么恐怖和残忍的事情。后来,她的整个脚肿得像个大馒头,裹在里面的肉就烂掉了,整个过程持续了大半年的时间,其中的苦痛可想而知。
每逢洗脚,外婆都要用小刀削刮脚底的老茧。大概是怕刀生了锈,她用布小心地把削刀裹了好几层。开过刃的刀头是白色的,有指甲盖那么大,常在光亮下反射着寒光,一看就很锋利。每见她刮脚我都很担心,害怕她不小心会把脚划出血。我想裹脚后让人行走不便,人们为何还要裹脚呢,并且裹脚又是那么痛苦。从外婆的回答中我知道了个大概,裹脚是千年传下的陈俗。趁着儿时的骨头还是软的,女孩子要在七岁前就裹脚,留着一副大脚板子的天足难嫁到好的人家。你看尤二姐进贾府时,贾母还特意掀开裙子去看她的脚,作为传统礼教的守护者,贾母心里也是很在意缠脚的。过去的男女在选对象时很少能见面,双方的情况都是媒人从中传言。小脚被人雅称为“三寸金莲”,听到媒人讲女子是“三寸金莲”男人就会高兴,如同现在挑到了身材瘦巧的女友一般。
因为外婆的双脚遭受过毁灭性的伤害,这也留下了怕寒的毛病。每逢冬天到来时,外婆都要把脚放在火炉边取暖。在漫长的冬季里,我们常闹着让她讲故事,她讲狼外婆的故事时,害得我夜间不敢出门去撒尿,梦里全是眼里冒着绿光的狼。天亮后看到煦暖的阳光照在在外婆那慈祥的脸上,我这才感到一切还是像往常一样。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外婆讲她“跑反”的事。“跑反”就是日本鬼子到乡下扫荡时,村里的小媳妇大姑娘赶紧要把锅灰涂抹到脸上,然后随着大伙逃到山里或跑到异乡去避难。鬼子马上要来了,谁还顾得上脸蛋美不美,他们还觉得抹得越是黑丑越好,谁会对一个又黑又丑的人感兴趣呢。哪知道日本鬼子才不管你的黑丑呢,只要是他们不高兴了,抓到后不是想法凌辱就是杀掉。外婆见过被鬼子杀死在汪塘边的人,那人的肚子被刀划开了,肠子流了一地。外婆这样的小脚跑不动也难走远,听到鬼子要来时,她想跑又没法跑,心里是那个恨啊又不知去恨谁。最后她只好躲到家后的河沟里,利用河堰遮掩着行踪。面对着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凄惨景象,血气方刚的外公跑出去参加了八路军。前几年他还断断续续地给家里捎来信,此后仗越打越多,越打离家越远,后来就没有了半点音讯,结果谁也不知道他的死活。
合作社成立后,村里像外婆这样裹脚的人有很多,她们无法干重活,便到场屋里做饭烧水或是看场,做一些不用多走路的轻松活。迈出家门,与同门同宗的女人们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工作,这无疑是一段快乐的时光。谁想到她们在看场时,那些麻雀像是知道了她们的腿脚不灵便,任她们怎么大声喝斥还是埋头赖着不走,非得等人快赶到跟前时,这才一轰而散。害得外婆跺脚直叹她们没有看场的用。
外婆的娘家在一个古镇上。一条弯曲的土路连通到那里,一路上要穿过多个村庄,拐过许多弯,还要翻过多道河堰。在乡村里,数字一直是个不太确切的概念,十八里的意思是很远但又不是太遥远,但我觉得那段路有二十里也不止。因为战乱不止,加上裹脚带来的不便,先前外婆很少能回娘家,倒是娘家的弟弟妹妹们来看她的多。后来我想起外婆常眼望着远方沉思,那是不是她在想着娘家,心里放不下爹娘和她的弟妹呢?可惜我们那时还少不更事,在她心情不好时,常闹着要她讲故事,搅得她心神难安。
直到外婆的那些侄子侄女长大后,外婆与娘家的联系这才密切起来。侄子侄女们在外婆家小住时,从他们那里外婆也知道了娘家的各种变化。每逢有侄辈结婚时,他们会赶着驴车来接外婆,这也是外婆与家人团聚的日子。
有一年,外婆的一位侄子赶来驴车接亲。拉车毛驴的脖子下挂着铜铃、耳边系着红布条,车厢两边贴着艳丽的红“喜”字。随着毛驴的走动,红布条在不停晃动着,清脆的铜铃声也传得老远,在旷野里整个车看上去飞扬灵动而又喜庆。起初我们走在一段直路上,路上有两道明晃晃的车轮,那是来来往往的车轮在雨后的泥路上压出的一层硬壳,既平滑还反射着亮光,像是被人经常把玩的文物表面。待向左拐了一个大弯后,车子穿过一个村庄就来到了一片旷野中。路边的庄稼在郁郁葱葱的生长着,不时还会冒出一片片馒头似的坟茔。由于风雨的侵蚀,不同年代的坟墓有高有低,大小不一。那些低矮的老坟里埋着后人已快忘掉了他们的先祖,让人不禁担忧这些坟茔还能撑多久。有的坟墓旁长着弯柳,柳荫下成了农人忙碌后的歇息处,他们坐在树下喝着从家里带来的茶水,神情坦荡而悠然。看着这样的画面,一种旷古的苍凉感会从内心里油然而起。
靠近镇子的东边时,老远就闻到了松树特有的气息。路旁一片幽深的松林,看着让人感到恐怖。松树苍老的枝杆上长着苔藓,它们已有些年份了。见有人靠近,树上的老鸦突然扑楞着翅膀飞到了松林深处,在松林深处隐约露着高大的石碑,勾引着人心里的好奇。外婆说这是过去镇子里有钱人家的祖林。一股凉气从林中袭来,外婆阻止了我的进入,她说小孩子体弱抗不住那里的阴气。
处在好奇心极强的年纪,我最想看到的还是外婆常讲的那些古庙,她讲过娘家的镇里镇外曾有几十座大小不一的庙宇。可惜的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和后来的思想变革中,那些庙宇连同面目各异的神像全被毁掉了。小庙的痕迹无存,镇北最大的那座庙还能看到些残碑华表石像兀立在漫野中。后来人们又想在原址恢复那座大庙,但那些经历过多个朝代的积累岂能是想恢复就恢复的,因为耗资巨大,恢复庙宇也成了半拉子工程。
一条南北大街把镇子分成了东西两半,街两边是一家挨着一家的店铺,卖着吃的穿的或是各种农产。沿街向南没走多远,一棵古槐映入了我的眼帘,传说薛仁贵征东时,曾将战马拴在这棵槐树上。三人才能环抱过来的古槐并不高,主干与院墙平齐,在主干分岔的地方烂出了黑漆漆的树洞,让人担心一阵风吹来,那树就裂开了,传说那是雷劈后形成的树洞。几根后来长出的树枝平展着伸向四方,枝条上系满了祈福的红布条,布条的颜色深浅不一,时间久远的布条不光褪去了颜色,也烂得丝丝缕缕,让人觉得十分别扭。外婆说这树没人敢碰,曾有人清扫地上的落叶当柴烧,结果那人大病一场,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人敢招惹古槐了。
外婆的娘家在街的南头,朝西的大门前就是大街。门内的院子很大,由于家里的人口多,四周都建有房子。外婆的父亲那时还在世,一个瘦高的老头,看上去很和蔼的样子,他常坐在院子中间的碾盘上和外婆交流着家常。大人说什么我们听不懂,也没有兴趣听,我就和几位年岁相当的孩子围着碾盘打闹着。熟悉了那里后,我在街南头看到了一个大粮库,那种青色旧砖垒成的粮库散发着古老的气息,可惜无法进入去满足我的好奇。后来我常想,那座粮库是不是庙里拆下的旧砖建成的呢。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随着外婆回到她的娘家,一路上那些原始古旧的风貌至今让我难忘。后来我常想那十八里弯路是不是被外婆在心里念了一生,也走了一生呢,可怜她那双无法远行的小脚……